2015年1月19日 星期一

【鄉間小路】龍崎家常料理澎湃版─采竹香食堂

  凌晨三四點,八十二歲的老農黃江全已套好運動褲、穿上卡其衣,帶著斗笠、頭燈和工具,前往竹林。透早的露水滲入土堆,讓竹蔭底下的泥地出現不少濕潤凹陷,他撥開這些裂痕,灰褐色的土隙裡顯露青嫩的尖端,黃江全舉起筍刀,朝此劈落,「啵」一聲,隨即將一整株由鵝黃至皎白的筍子大力刨出…一陣鳥鳴,天色緩緩由黑轉藍,澄暖的雲自東方浮現,他伸出結滿厚繭的手,揮去額上汗水,想想自己竟也在這片竹林裡種了一世人。

無冷凍食材 鮮筍蔭筍是招牌

  黃江全是龍崎區農會蔬菜產銷班第二班的副班長。龍崎位於台南東南隅,屬於阿里山脈丘陵的一部分,土質多為泥岩及黃砂土,雖然因此農產不豐,生長於斯的綠筍、麻筍和鳳梨卻風味獨特,農民也就多以植筍為生。但過去通路為中盤商時,收入不穩,直到近二十年前產銷班成立,提升栽培技術,拉長筍子產期,共選共計,共同運銷至台北批發市場,這群六七十歲的阿公阿媽才得到合理報酬,更因質優量精在今年初創下冬筍每公斤四百二十元的高價紀錄。

  「我們的筍子都來自產銷班,」龍崎區農會的孟慶音專員負責管理地方上的田媽媽餐廳「采竹香食堂」:「產銷班把當日割下的筍子沖洗乾淨、切除老化纖維後,會分一到六級,第一級為特級筍,第四級是昨天來不及採摘而長得更大的特級筍,仍然鮮甜,且肉質較多,我們就拿來料理『沙拉筍』。」她指向盤內三角狀及柱狀的瑩亮筍塊:「它的料理方式非常簡單,切片後,內鍋不放水,外鍋一杯水,讓電鍋蒸熟,就很好吃!」沙拉筍口感爽脆、滋味清恬,甚至不需調味與佐料。孟慶音強調「新鮮」是他們的準則:「采竹香食堂必須預約,我們希望不要用到冷凍食材,菜單會因應產季來作調整。」就連「鮮筍雞湯」的雞都選擇當地農民放養的土雞、溫體雞。

  但竹筍的主要產季為端午過後至九月,其他時節如果想要品嚐采竹鄉的筍料理該怎麼辦呢?「我們的田媽媽會依照傳統古法,將格外筍加工為蔭筍、酸筍絲、酸筍片、脆筍干和鮮筍簽。」采竹香食堂的招牌菜之一「小封筍干」,就是以滷製的黑豬肉揉合炒過的筍干,圍上一圈油亮青江菜,不只下飯,賣相亦讓人食指大動。醃漬的蔭筍則可以搭配清蒸的魚類與薑絲,或作成三杯雞和羊肉湯也別具風味。七年前,農會更委託業界研發出烏黑滑韌的竹碳麵,從製麵到包裝全程於無菌室內完成,成份天然,僅竹碳粉、麵粉與鹽,不含人工添加物。

隱藏版菜單 長者的深夜食堂

  采竹香食堂 2001 年創立,位於虎形山公園邊靜謐的小巷內,初始客席只有四五桌,六年後遊客增加,農會決定改造六十年歷史的「糧食局稻穀倉庫」為新的營業空間。「早期是糧倉嘛,牆壁將近一般牆壁的兩倍厚,重新設置門窗的時候,據說很辛苦。我們還加裝了電風扇和冷氣,其他的一切,包括糧倉外觀、丈量稻穀的尺規、日式橝木的屋梁,全部保留原樣。」現在食堂寬敞舒適,為龍崎區內最具規模的餐廳,室內能夠容納十幾桌,若加上露天空地,席開二十桌以上不是問題。

  所以,除了服務遊客,這裡更是龍崎老人家的「深夜食堂」。孟慶音說:「我們的田媽媽幾乎都六七十歲了,非常了解筍子的料理方式,食堂的菜就像龍崎家常料理的澎湃版。很多長輩專程來訂我們的特色古早味,指定菜色,例如豬頭肉、魷魚筍,他在其他地方可能吃不到,或沒有這麼道地。我們會請田媽媽回憶以前是怎麼煮的,再擬定菜單和客人討論。」雖然田媽媽們的廚藝已經相當老練,卻依然有多位班員參加烘焙訓練或取得中餐烹飪證照,繼續開發采竹便當與采竹風味餐的多樣菜色。

  隨竹筍產業復甦,近年龍崎區農會也持續規劃和採筍相關的營隊,引領青年扛舉筍刀進竹林體驗的正是黃江全阿公。「一般農民不太喜歡陌生人群走進自己的田,一方面是擔心幼筍被踩到,另一方面把土踏得太實對筍子的萌發不利,但我們的副班長樂意介紹龍崎的產業,給外地人或學生認識。」孟慶音肯定黃江全的付出。於是,在竹筍「大出」的六七月,年輕的笑聲溢滿這偏山的小村,龍崎的老人沒有時間變老。


采竹香食堂
地址:台南市龍崎區崎頂里新巿子 7 鄰 223 號
電話:06 594 1114
臉書:田媽媽「采竹香食堂」


(刊登於《鄉間小路》2014 vol.40 11月號)

【La Vie】從一把椅子到四樓街屋─蛻變Hair Salon


  康粥細眉窄身、尖下巴、迷人鳳眼;Toby 濃眉魁梧、八字鬚、狂野卷髮。當客人推開以工業用玻璃吸盤作為把手的玻璃門,踏上磨石子地板,康粥會自在的迎向前來,引領入座、填寫資料。然後帶著客人穿越明亮的天井,來到長屋尾端。偌大的洗髮區僅有兩張沖水椅,客人躺進舒適軟椅,舒緩頭皮和髮絲,若不經意睜眼,將看見自後院透入的光線,讓普魯士藍的壁面猶如海波蕩漾。


  這裡是台南民權路上的「蛻變 Hair Salon」, 2011 年開張之際,Toby 仍未滿三十,卻已擁十四年的美髮經驗。「我國中二年級快三年級入行,單純是想打工。國中叛逆期嘛,愛出風頭,但同事都很成熟,不只教技術,也教道理,成為我人生的轉捩點。」Toby 說:「我待的第一間店是香港人開的,相較於台式理髮店,我們屬於英式的觀念,注重造型完讓客人自己就可以整理。」這替他在剪燙染各階段都奠下厚實基礎,也造就了他對髮質保養的敏銳度。Toby 十八歲出師,前往北部發展,五年後因家庭的關係回來台南。

  「客源對美髮業很重要。回台南完全沒客人,等於工作好幾年後要重頭開始。」他先至一間大型美髮店當設計師,累積客源,重新熟悉南部的作法和消費習性,並和過去的同學友伴取得連繫,包括康粥。康粥的家人經營餐餐館,Toby 與康粥交往後,每晚都到餐館等她收工,剛好夜間有朋友希望 Toby 幫忙剪髮,他就利用餐館二樓「除了一把椅子外,什麼都沒有」的倉庫。結果,如同「石頭湯」的故事般,光顧的人越來越多,Toby 和康粥陸續添置鏡子、桌子、沖水椅,甚至種花貼地,布置起來。沒有招牌的神秘「二樓」一共持續三年。


  二樓的日子負擔不大,卻也難以承載小倆口日漸茁壯的夢,婚後一年,決定移往更寬闊的地方。「但我們本來也沒想說要那麼大啦。」Toby 說,四層樓的深長街屋,租金超出預算,他們找房東談:「我們想討論房租…可以降價嗎?」房東是七十多歲受日本教育的老先生,氣勢非凡:「一切照規矩來啊,你要租你就租,你不租也沒關係,這都不勉強的,一切照規矩來啊。」「那…押金可以分期嗎?」老紳士跳針表示:「一切照規矩來啊,你要租你就租,你不租也沒關係,這都不勉強的…」

  「賀啦!我就租了!」Toby 回憶當時即使超出預算仍然吸引他們的原因主要是天井。不過,令他們飽受挑戰的也是天井,除了需要移動密集管線和電箱外,地上還有一灘水。「本來覺得水管漏水,但拆管後還在滴?想說慘了,該不會是牆壁?」找抓漏專家來看,花三個禮拜才找出癥結。沒想到,開幕兩三個月就遇上颱風天,「外面下大雨,裡面下小雨,室內要撐傘,四層樓的房間都濕了,地上都是水,我丟了多少書啊,喇叭也壞掉…」最後做「外牆防水」。天井的問題解決,室內就沒有更大動作的修繕與裝璜,轉而透過擺設,營造悠適輕鬆的生活情調,例如客席與客席間至少相隔一公尺,給予設計師活動空間,降低壓迫感。又例如,油漆。


  康粥提及建築的外牆:「本來是土黃色的,我就跟他說有髒髒舊舊的感覺,然後他非常堅強,這棟房子的外牆他是自己漆的…」聽到妻子的讚美,Tony 淡定的眼神中閃現掩不住的光芒:「那根竿子大概三米,樓梯也大概三米,我站在樓梯頂端就有六米,可以用到二樓天花高的高度,然後我再從四樓往下油,最後跑到二樓和三樓打開窗戶左右油。」康粥大笑:「對面的人看了都掌聲鼓勵。」

  看待空間如此細心,何況面對自己的專業領域。蛻變相當重視基礎保養,Toby 認為:「洗髮是生活的一部分,但很多人忽略它的重要性。髮質好,設計師發揮的空間也比較大。所以我們選擇不含硫酸鹽、增稠劑、界面活性劑的天然產品,給自己和客人使用。」判斷顧客適合什麼樣的髮型,他更從臉型、工作型態和個人習慣等層面多方評估。康粥則強調:「有些人從來沒有改變過,可是我們觀察到他有某種特質,我們想要給他一些東西。也許那個髮型很平凡,但對他而言已經是突破,在他的生命中很不一樣。這種狀況我就會特別有感覺。」午后,天井處陽光灑落,我知道康粥所形容這份的「感覺」,來自蛻變。


(刊登於《老房子開店日記》 2014.10.18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652494)

【La Vie】鐵道邊的老搖滾─Kinks Pub



  「Kinks」瀰漫著桀驁不馴的氣息──打掉的天花板直接裸露出屋頂木樑;老磚牆大膽塗上桃紅漆;吧台內的櫃子由抽屜翻轉而來,高高低低釘成一列透著酒氣的波浪;暖色燈光似雨後森林萌生的野菇和白雲,映照由各色老沙發、老茶几圈成的地盤;人們在老家具的簇擁下啜飲、談天、閉目欣賞 Kinks 的靈魂:搖滾樂。

  有時密集且快速的鼓點融合低沉的貝斯,爆發力與重量感充斥整個空間,有時大量出現效果器、電子音效,陷人於飄渺、恍惚氣氛,有時或低吟或嘶吼的歌聲中突然閃現火車碾壓鐵軌的長響…Kinks 在鐵道邊,成了它的一大特色。

  許多人視 Kinks 為「老屋欣力」的重要推手,因老屋創業趨勢未起時,店主人林文濱就率先選擇老房子經營酒吧,無論建築、擺設還是主題,在當時的台灣都相當罕見,這也為他帶來冷暖嚐盡的精彩旅程。


貸款創業 放棄就什麼都沒有

  眼前的林文濱蓄著過肩長髮,合身衣褲下一雙尖頭短靴,話與話間經常發出清喉嚨的聲音,像不太確定的逗號,外型嘻皮的他有著打死不退的搖滾精神。故事該從二十年前說起,林文濱十五歲就從家中搬出,身兼兩份工,賺取生活費和學費。某天一位雇主送他大同寶寶,古樸的模樣開啟了他對老東西的興趣,展開搜集,從小玩意一路收到大傢俱。二十二歲那年,因為喜歡聽音樂,應徵為台南誠品音樂館的店員,大量接觸非主流音樂,培養對音樂類型的敏感度,進而動念,想營造一個空間就只放自己喜歡的音樂。

  十幾年前,老宅相對便宜,加上著迷於厚牆、磚房、扎實工法、時間的痕跡,從一開始林文濱就鎖定老屋。最早的嘗試是前峰路上一間破敗古厝,他以微薄薪水承租,自己油漆、木工、種花植草,在心中畫滿藍圖。兩個月後準備開張之際,卻接到房東通知:他們已把房子賣出!雖然沮喪驚訝,但林文濱沒有耽溺太久,又找朋友合夥,向銀行貸款六十萬,租下第二個地點,裝璜、整修、添購設備花費近三十萬,三四個月後房東悔約。附近一對販賣二手衣的夫妻接著熱心告知要搬家,店面可以續租給他,但須用十八萬購下原先設備。「那時候年輕,契約裡沒有盤讓內容,也覺得遇到好人,結果我們搬過去那天,除了垃圾外,什麼東西都沒有!連冷氣都扛走!」

  貸款幾乎花盡,把握僅存的資金和累積多年的藏物,2005 年底,Kinks 仍然在民權路上誕生:「當時覺得如果放棄就什麼都沒有了,還得還債,不如破斧沉舟,盡量做到自己理想的樣子,不要後悔,我用這樣的信念一直做。」Kinks 全店使用老家俱,推廣非主流音樂、非主流電影。剛起步,且老物不似今日備受重視,珍視歷史的觀念也還未普及,僅管兩年來收支平衡,但迴響不大,房東打算漲房租,甚至說:「做不起來就是做不起來啦!」


親力親為 因喜歡而無畏問題

  林文濱牙一咬,找房子。騎腳踏車繞行大街小巷,七個月後,於一堵紅磚牆內發現一棟建於 1947 年、被庭院及老樹包圍的黑瓦磚房。起先七十歲的屋主沒有出租意願,直到聽聞林文濱在音樂館任職,透露自己也熱愛音樂,鍾情唱歌,林文濱和老先生分享開店的想法與規劃,從此,屋主變房東。林文濱再向銀行貸款二十萬,拉水電、裝燈、植栽…一切親力親為:「每天誠品下班我就跑來這邊,晚上十點,跟房東借電、拉延長線,蚊子啊什麼都有,很恐怖,就這樣慢慢用、親手做。」

  隔間與天花板的改變和老家具的擺設依靠直覺與美感,但以盡量不拆為原則,如果需要卸除則保留基本牆面或窗框,讓後來的人可以知道原本樣貌。老屋的維護難免狀況較多,林文濱卻幾乎是以捍衛戀人之怪癖的姿態說:「我不認為白蟻、壁癌、漏水是問題,因為很喜歡老房子,這些就都可以克服。如果在乎這些,根本不會對老房子有興趣。」連續四個月晝夜不分的勞動,一百七十幾公分的他瘦到只剩五十一公斤,身體不堪負荷,辭去誠品的工作。

  2007 年冬天,Kinks 在鐵道旁重新開幕。當天林文濱播放了 Joe Strummer 的紀錄片《Joe Strummer: The Future Is Unwritten》。Joe 為英國 70 年代重要龐克樂團 The Clash 的關鍵人物,電影藉他的人生起落,呈現主流大眾文化產業對創作者、表演者的剝削和消磨。林文濱說:「那時候沒有想賺錢,總覺得只要打平就可以。我只是希望一圓自己的夢想,在自己的空間,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之前的種種試鍊彷彿是在探問他的這個願望能有多純粹。林文濱面對自我的直率和挑選音樂的品味,很快就讓灌滿節奏的老宅院在音樂愛好者之間傳開。不到兩年,他還清所有貸款,同時籌備起第二間老房子:Wire 破屋。


只是孩子 十五歲少年的身影

  2008 年,「古都保存再生文教基金會」觀察到包括 Kinks 在內台南湧現老屋活化的浪頭,進而啟動「老屋欣力」計畫,組織聯盟夥伴,掀起一股古厝保存、再利用的風潮,至今六年,方興未艾。Kinks 的客群因此更廣,自外縣市來訪的客人更多,「我會看人放音樂,如果客人年紀比較大,我就放接近他的年齡的音樂,像老搖滾、經典搖滾,貼近他們的回憶。老搖滾耐聽、有味道、不退流行,到老都會喜歡,我 CD 櫃裡最多老搖滾。」

  提及「搖滾」或「老」,林文濱的眼神就散發光采,老家具越收越多、越收越精,「文濱系列」在 Kinks 的迷幻、Wire 的詭魅後,去年多了「順風號」的雅致,以咖啡為主要飲品,全部家具皆為日本時期的物件,異於資本主義的快速更新,順風號的面貌隨著林文濱的收集不斷「更舊」,「因為夠喜歡,所以會花時間去找。我家也都是日本時期的家具喔,以前想都沒想過…」以前是多久以前呢?其實在林文濱的身上仍能看見十五歲少年的身影,為了購買老物和 CD 天天吃泡麵也甘之如貽的表情。

  提及「老」或「搖滾」,你又想到什麼呢?想到被稱為「龐克教母」和「搖滾桂冠詩人」的美國創作女歌手 Patti Smith,在 2012 年出版的《只是孩子》中譯本中,替青春的荊棘下了最美麗的註腳:「這一切將通往何處?我們將會成為什麼人?這是我們年輕的問題,年輕的答案也將揭曉。一切通向彼此,我們成為自己。」


(刊登於《老房子開店日記》 2014.10.18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6524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