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23日 星期六

【山里日紅】紅茶鴉片


取出茶葉,呼吸麥芽糖似的甜空氣,沖注熱水,待杯中溢滿堅果與麥草的清香――紅茶,可加糖奶,宜配小點,向來是午茶時光的重要角色――但它的魅力竟然導致鴉片戰爭?

故事始於十八世紀,在英國宮廷的帶動下,中國茶葉受到英國上層階級眷愛,掀起下午茶風潮,茶葉躍居進口商品首位。中葉後,一般所得增加,茶更從奢侈享受轉變為大眾化的飲料。但茶葉市場普及,提高了東印度公司對中國貿易的依存,銀貨巨額流失、茶葉嚴重走私,為求解決這些問題,英國政府於是將殖民地印度的鴉片輸出中國,以換取銀貨。

鴉片癮就這樣在中國漫散開來,中國銀貨大量逸出,引爆銀價波動,撼搖社會根基。一連串掃煙行動,最終發展成 1839 年的「鴉片戰爭」,迫使清廷於 1842 年簽下「南京條約」,割讓香港給英國,開放五口通商,中國從此進入世界資本主義體系...

雙手環住杯身,輕輕搖晃,茶湯澄虹醇厚,和著徐徐蜜味,吞嚥間,活潑圓潤的果酸在舌側不斷作用。你知道這私己的閒暇與透亮的茶面,

已經改變了世界。


(刊登於《山里日紅》臉書粉專 2015.05.24
http://tinyurl.com/lh6qf5k)

【山里日紅】茶的記憶

你有過「茶的記憶」嗎?
 
像是童年白天,媽媽倚著鋼亮的流理台沏一壺烏龍,伴隨縷縷水霧,將清透茶湯倒入陶杯,用手圈住杯身,喚你來,要你遞去給客廳的爸爸,轉身,你隨即偷喝一口。或者上班時間,你揀了幾球金萱丟進瓷碗,沖上滾水,觀察它們於熱度中緩緩施展的柔美,期許自己接下來的工作裡能有如實面對的勇氣、一舒身手的機會。
 
又比方某個夜晚,他從廚房端出兩只馬克杯,你湊近一看:紅茶澄珀,如肯定眼神;茶包搖晃,如怯怯肢體;蜜香雀躍,如祝福,為你們逐漸成熟的感情。但其實,對你而言,茶的記憶更經常是長者或友人的邀請及吆喝吧,想要認識你或與你敘舊,他們說:「來坐!喝茶!」
 
後來的你都明白,記憶如果深刻,往往不在解渴瞬間,而在準備的過程、安頓的心緒、共享的日常。


(刊登於《山里日紅》臉書粉專 2015.05.15
http://tinyurl.com/l5q6cjl)

【山里日紅】南方嘉木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陸遊《茶經》

五月,由春入夏的時節,春仔茶已經採收完畢,葉面柔軟、色澤玉綠、茶梗肥厚,加工後更顯滋味新逸、香氣馥郁。何以如此?和風土的遞疊有最直接的關係。冬季冷冽加上雨水匱乏,茶菁眠睏;交春後,氣溫回暖,新芽萌生。

茶樹為多年生常綠木本植物,人工操作及氣候幻變都會老實呈現於茶湯滋味,所以,在一千兩百到一千七百的高海拔大阿里山茶區,我們選擇「自然栽培農法」照顧整體生態,引山泉水灌溉,保持每棵茶樹的栽種間距,給予從容的空間成長,避免濫用土地境力,定時整理茶園,等待「一心二葉」。
 
雙指取摘苗芽固要拿捏,後頭種種工序如人工撿枝、日光萎凋、揉捻、發酵與烘焙,更是一連串考慮與掌握:如何忠於茶本身的美好?如何對得起阿里山?懷抱這樣的心情,像在茶也在山修行。即使成本增加,每道流程仍都不假他人,直至製出形狀飽滿、顆粒均勻、色態鮮活的茶來。
 
不掺混其他產區甚至進口茶葉,來源單純,我們的茶葉歸屬阿里山單一茶區,由茶農自產自銷──山里日紅,南方嘉木,醞藉著寒冬的蟄伏和春風的甦復。


(刊登於《山里日紅》臉書粉專 2015.05.12
http://tinyurl.com/ldyk9c2)

2015年5月7日 星期四

【台南都會報】被大樹保護的村子─飛雁新村開發案

(圖片來源/蘇鈺茹)

  舞者蘇鈺茹穿著一身黑衣,雙手合併向上呈杓狀,緩慢的步行於被榕樹鬚根緊緊包圍的倉庫邊,短短五分鐘內,用自己的身體展現出樹的豐饒,延伸出人為破壞的無奈,前方有一群人聚精會神的觀看...2 月 14 日,安靜的飛雁新村聚集百位人士,在老樹的庇蔭下,跳舞、演戲、欣賞紀錄片、分享彼此對飛雁的回憶或期待、說這裡的故事。這是「藝術不移樹 Festival」活動,由臺南市社區大學環境行動小組、臺灣護樹協會、臺南 3 組「一人一故事劇團」、綠黨臺南支黨部等團體共同舉辦,訴求:飛雁新村全區保留,作為地方的生態公園。


居交通樞紐 臺南首宗公辦都更

  飛雁新村位於臺南市永康區中華路與南台街交叉口,跨中華路兩側,臨近奇美醫院及南台科技大學商圈,距離中山高速公路只有 5 分鐘車程;土地面積 3.53 公頃,換算約 9057 坪,是已經騰空的空軍眷村,產權單純,隸屬國防部所有。2012 年,臺南市都發局公開招標永康區飛雁新村都市更新,為臺南第一個「公辦都更」,採「都市更新附款式標售」。

  所謂「公辦都更」就是公私部門雙方合作,市政府負責取得土地、變更都市計劃、興闢重大公共建設或配合性公設,也提供容積、稅賦等誘因;而民間投資者進行投資興建、規劃設計與經營管理。「附款式標售」則是事先委託不動產鑑價機構,根據不動產技術規則估定標售底價。飛雁新村都市更新的公告底價達 15 億 8364 萬,由市府成立臺南市永康區飛雁新村都市更新推動小組,當時的副市長林欽榮擔任召集人,小組成員包含內政部營建署、國防部總政治作戰局。

  飛雁新村由住宅區變更為商業區,市府表示未來的發展定位是「結合醫療產業與生活需求之複合式商業服務機能」,前臺南縣副市長林欽榮認為此案可創造「多贏」,透過將飛雁新村開發為地方型商圈,改變永康的城市結構;地主國防部能活化處分資產,得款挹注「國軍老舊眷改計畫」基金;此外,藉由公辦都更,保存基地內的歷史建築「傳原通訊所」(「臺南飛行場羅針所」)。依據招標規定,開發商必須提供歷史建築座落土地約 0.46 公頃,作公園用地,0.25 公頃作地區出入道路與鄰里公園,中華路兩側退縮 9 公尺,另撥出 3500 萬元給臺南市文化局用於歷史建築修復及周邊環境改善。林欽榮指示文化局進場,主導歷史建築本體修復及廣場景觀的規劃與施作。


僅兩廠商投標 遠雄得標爆爭議

  2013 年 10 月,遠雄建設以 20 億 9 千萬得標。預計分兩期興建 10 棟,高 23 至 28 層的大廈,總戶數 1500 多戶,依比例遠雄可回總銷約 100 億元。遠雄企業副總經理指出,飛雁土地權屬單純,且由公部門主導開發,不似北部都更容易遇到抗爭。消息一出,「好房網」刊登:「台南還有 1 字頭?遠雄出手將成絕響」,該報導分析:「北部高房價恐怕會隨著建商的開發腳步入侵台南。」文史工作者杜正宇則憂心基地內占地 5000 平方公尺的「飛行場羅針所」,其在日治時期是協助永康飛行場(約在臺南科技大學一帶)起落的指引站,共 3 棟,為一體的軍事建築群,不該任意切割,目前卻只有 2 棟於 2009 年登錄歷史建築;羅針所年代久遠,若被 10 棟樓高近 30 層的建物包圍,也可能影響古蹟結構。另外,當地屬交通樞紐,尤其上下班時間原就擁塞,如今這麼龐大的建築群要進入,地方居民更對交通規劃充滿疑慮。

  飛雁新村都更案依政府採購法辦理,以一次投標,三階段(資格、規格、價格)開標:第一階段審核廠商是否符合都更條例資格,第二階段則經委員會審查由廠商所提之開發構想書,最後比價,價高者得標。此案僅遠雄和漢生 2 家廠商投標,皆進入第三階段。2014 年 6 月,漢生向廉政署檢舉,指為扶持中小企業,投標廠商聲明書規定須實收資本額 8 千萬以下,才具投標資格,遠雄資本額超過卻得標,質疑內情,多次跟臺南市政府申訴未果後,提出行政訴訟。都發局局長吳欣修回應,那是漢生認知錯誤,中小企業並非評選的必要條件,投標廠商聲明書事項旨在讓企業說明自己的營業狀況。

  漢生公司總經理許仲奎則強調,他們有向都發局確認過此一限制,才耗資百萬規劃開發設計書,事後知道,遠雄為取得飛雁新村已花費一年多時間,在地廠商根本不敢投標。許仲奎進一步出示開標內容,該案共 13 位評審委員,包括 8 位外聘學者專家,5 位臺南市政府都發局官員,但開標當日僅 8 人出席:外聘委員來了 3 位,而 5 位府內委員全數到齊。針對這一點,市府表示,按照評審委員辦法,出席總人數須達 ½,外聘須達 ⅓ 以上,一切合法。


聽證會 臺南的不一樣?

  2014 年 8 月,遠雄調集重型機具,進行地質鑽探,在地下深約一公尺的表土層內,挖到紅陶、灰陶與石刀等許多生活器具,永康文化協會根據陶片上的細紋、點紋及波浪紋,推測為「六甲頂遺址」的出土文物。六甲頂遺址屬新石器時代晚期的大湖文化,藉其可以了解 2000 到 3500 年間的人類生活。協會理事徐世和長期投入遺址研究,他說六甲頂遺址並非新發現,文獻記載日治時期臺南州新豐郡永康庄六甲頂就掘出陶環、黑陶、飾紋陶、石斧、灰鯨肋骨及貝類,但 1943 年日軍興築飛行場羅針所,1961 年國民政府建設飛雁新村眷舍,1978 年開闢中華路,接連受到破壞。永康文化協會呼籲,要避免文化遺址再次歷經浩劫。對此,文化局通知開發單位協助調查,若經確認會以文化資產保護法要求遠雄停工。都發局強調還在評估階段,等候鑑定報告。

  開發案實在有太多狀況需要釐清,終於,居民強烈要求下,「聽證會」於 2014 年 11 月 30 日舉辦。「聽證會」其實有一定的程序:所有發言必須公告,公部門決策前也得參考聽證結論,若與聽證結論不符,更要公開說明。但這場聽證會的主持人以「我們的聽證會跟國外不一樣」為由,限制僅關係人(附近居民)才可與會及發言,且全場幾乎是遠雄單向的說明大會。綠黨游子昂觀察到,許多居民甚至當天才曉得這裡將進行規模龐大的開發。但面對大家的問題,遠雄及都發局通通以「帶回去參考、審議」回應;部份提問針對國防部,國防部竟沒有派員出席。毫無討論空間,流於宣導形式,完全不符「聽證會」的概念和精神。唯這次聽證會讓各路人馬聚集,在意飛雁現況的公民團體和在地居民有了更密切的交流。

  4 天後,臺南市市長賴清德在都發局局長吳欣修及文化局局長葉澤山的陪同下,前往飛雁新村堪察現況,許多居民向前陳情:「我們需要公園,而不是更多的新房子!」公民團體也提議,希望能舉辦具實質溝通效果的聽證會。賴清德僅承諾:「還未確定地底下有無遺址前,不可動工!」但這句話等於「若確定地底下有遺址,從此不再動工」嗎?好像仍有疑問。永康區成功里里長金冠宏擔心,即便發現六甲頂遺址,也可能只是將文物取出,另闢文物館保存,他認為若仍以這樣的思維進行,則暴露當權者對臺灣文化的漠視,「如果地下是秦始王的皇陵,你還會說要把他們挖出來放在別的地方陳列,繼續開發嗎?」他說,文物館作得再周全,1、2 棟樣板建築保存得再好,都比不上完整留下一個村落,要更能讓人了解曾經的生活樣態。


飛雁眷舍庭院上百坪 為什麼?

  1949 年,國民政府來臺,軍隊分駐臺灣各處,為求方便管理、穩定軍心,便於軍事區附近營造房舍安頓軍眷。大臺南共 13 個眷村,永康因境內許多營區,更屬「陸軍砲兵學校」的所在地,眷村相當多,包括慈雲九村、影劇三村、精忠二村、湯山新村、警南新村等 8 個,軍眷社區的形成和發展是永康歷史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從小在眷村長大的金冠宏表示,撤退來臺的 200 萬人中,軍人號稱 120 萬人,實際約 5、60 萬人,只有 ⅙ 會分配到眷舍;眷村固然為國家照顧軍人的政策,卻更是政府控制這批人的工具──畢竟他們擁有武器及一顆思鄉若渴的心。

  政府恐怕同一省居民相聚會形成軍閥割據之勢,刻意重新整編,因此眷村裡的居民來自大江南北。又透過「自治委員會」和「婦女工作隊」組織運作,織就綿密的人際網絡,鞏固領導中心。《南瀛眷村誌》紀錄了湯山新村第二代廖海濤老先生的表白:「眷村裡,有一些老兵對老蔣把他們強押過來、騙過來的作法不滿,偶爾高談闊論、發個勞騷,就一個一個不見了,因為這些老兵背後沒有靠山、沒有親屬。」

  其中,飛雁新村算是蠻特別的眷村。從 1961 年規劃興建至 1970 年完工,歷時 8 年,由空軍 443 聯隊托管,其命名取行動敏捷、飛行快速之意。飛雁的「眷味」明鮮不似其他眷村濃厚,全村最多才 68、69 戶,設籍約 140 人,1991 年前甚至沒有自治會。飛雁雖然小巧,眷舍地坪也僅 20 到 30 坪左右,但庭院竟少則 60 坪,多則 500 坪,為什麼要那麼大的庭院?金冠宏指出:「是為了種樹。」原來,早期能入駐飛雁的皆為合乎戰績滿 100 分並具備立功結婚資格的飛官,鳳毛麟角,種樹不但能美化環境,等林木成蔭,更可以遮蔽房舍,避免空襲。


飛機 比自己的命重要

  優秀飛官養成不易。吳宗生是飛雁新村最後一任自治會會長,也是戰鬥機的飛行教官,他回憶彼時飛官訓練前後需經 9 年,官校期間只要體格檢查與學業成績未達標準,就會勒令退學,近 3000 位考生報考,順利畢業者約 100 人。⅔ 分發地勤,⅓ 分發空勤,地勤例如維修、通訊、電腦資訊,空勤包括直升機、運輸機、戰鬥機。其中,戰鬥機的飛行員又屬所有機種中,限制最嚴格的。從小隊員到累積臺灣海峽巡邏 100 次任務,加上戰分 100 分,年滿 25 歲,才具立功結婚的條件。娶妻後,才能申請眷舍──這一群人就是飛雁新村的居民。

  1930 到 1980 年代,國家財政窘迫,許多飛機和燃料仰賴美援。飛機失事如果經過調查是人為疏失,則飛行員即使身受重傷,仍得接受軍法審判,所以飛行員都被教育「要把飛機看得比自己的命還要重要」。但早期飛機性能不佳,戰鬥演習頻繁,連人帶機殉職的飛官不在少數,飛雁新村就至少 4 位,包括升任將軍的林隆憲飛行官,包括吳宗生會長的室友李以寧教官, 1969 年,一次演訓中,可能操作力道太猛致使機械短暫失靈,李教官的飛機直往下掉,撞上山壁,轟然爆裂。吳宗生駕駛另一架飛機,不但全程目賭,甚至清楚聽到李以寧臨死前的慘叫。當晚,他領著部隊連長、輔導長等一行人,來到飛雁新村,要將壞消息告知李以寧的太太,數十人在門外探頭探腦,互相推托著誰來說第一句時,李太太看見他們,看穿來意:「我知道會有這一天,只是沒想到來得那麼早...」安慰的話誰也說不出口,原本熟識的軍官只能勉強牽動雙唇:「大嫂...」李以寧官拜上尉,得年 42 歲,留下 10 歲和 8 歲的幼兒稚女。

  風險這麼高,待遇自然優渥。1966 年陸軍少尉的月薪約 200 元,戰鬥機飛行員加飛安獎金的話月薪總額可達 2100 元,相當於一間公司的董事長或總經理。所以,談起飛雁新村,不少長輩會聯想到「冷氣機」。1971 年,大同電扇一台 600 元,一般民眾還需分期付款,但飛雁新村的人家就幾乎都已自費 3 萬元以上,裝設冷氣機。平日有交通車專門接送飛行員去機場上班,折返後送小孩去上學、送太太們去買菜。飛官子女多數就讀天主教貴賓學校:私立寶仁國小。交通車還負責帶飛雁新村的居民到機場的診療所看病,有趣的是,醫生開給他們的藥比各大醫院好,全是臺灣幾乎買不到、自外國進口的高級藥品。

聯隊時期雷虎小組成員的英姿。(圖片來源/張復)

讓樹不是祭品 而是記憶的慶典

  飛雁新村不大,但名人不少,比方許銘昌、黃榮德、訾德禮 3 位中將,盧英、曹吉祥、張宗達、銀柳生 4 位少將。許銘昌的妻子游娟為早期臺語電影的明星,知名演員歸亞蕾和她的先生張夢奎也住過飛雁,銀柳生的女兒銀素慧更是空軍第一期女性飛行軍官。但 1978 年,中華路拓寬,拆除 27 戶,餘 41 戶,1980 年代後,各大航空公司爭相以 10 幾 20 萬的高薪延攬退役之戰鬥機飛官,許多飛官因而北上轉往民航局發展,至 2001 法院公告正式遷村至影劇三村的改建工地時,飛雁只剩 5 戶人家,他們在 7、8 年內也陸續離開。

  這裡再次熱鬧要待 2014 年了,11 月那場爭議不休卻乏討論效果的聽證會之前,遠雄以去除病枯木為由,進行大規模「樹木修剪」,砍去許多樹木的樹冠,蓊鬱樹群變得稀疏。為了避免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綠黨臺南支部和臺南社區大學發起 2 次「樹籍清查」行動,上百位民眾親自走訪、協助調查樹種、樹齡、樹圍,以 GPS 定位,吳仁邦老師也在現場替大家導覽,盼能保住樹木的生存權和當地人的休閒空間。基地內老樹環繞,包括玉蘭花、福木、榕樹、苦楝、大葉山欖、樟樹、楓香、蓮霧等 20 幾種。根據遠雄的計算,飛雁共 261 棵樹木。都更案將 3.53 公頃的住宅區土地,改為 3.07 公頃的商業土地,剩 0.46 公頃公園綠地。所以若照計劃,移除 16 棵、區內移植 30 棵,區外移植高達181 棵,原地保留卻僅 34 棵,不到 2 成──廣大綠覆地將被高樓大廈所取代。

  以樹籍清查和導覽活動為核心,包括藝術治療師蘇鈺茹與民眾劇場工作者曾靖雯在內,參與其中的創作者萌發更多想法,思索「公民運動」、「環境保護」的另翼形式,催生出 2 月 14 日的「藝術不移樹 Festival」。活動以舞蹈《祭之樹》拉開序幕,續由「新營有故事」、「南飛嚼事」及「守望者」3 個在地劇團合組,帶來「一人一故事」劇場:由主持人曾靖雯邀請觀眾(此時更是參與者)分享對環境的感覺,演員按照特定表演結構,呈現出觀眾的言說。大家的印象包括:「我小時候常來飛雁找同學玩,現在完全變另一個地方」、「我在高雄的眷村長大,當初拆遷時,媽媽堅持住到被拆前的最後一天,我那時才明白一間房子的回憶對一個人有多重要,我今天來飛雁,真的不希望又有其他的回憶被拆得一乾二淨」、「以前回家總會經過一條小巷,白天跟黑夜的景色很不同,現在小巷被拆了,才發現熟悉的東西不見了,我們不要再讓這種事發生」。

  在「感受」中,沒有傲慢、沒有階段或身份。因為不管是誰,獲取知識的管道為何,擁抱怎樣的頭銜及背景──都有感受。隨著被召喚的故事越來越多,眾人的記憶和意圖記憶的那些模樣,就在這個下午,在大樹下,形成交流的張力,似一張同理的網。


參考引用資料:
1.《南瀛眷村誌》楊昇展著,2009,臺南縣政府出版。


(刊登於《台南都會報》no.24 2015 三、四月號)

【鄉間小路】濁水溪畔的回甘餘韻─二水咖啡

  時序已過中秋,二水的日頭依然灼灼落於肩背。正午以前,咖啡產銷班的班員們頭戴斗笠、長袖長褲、全副武裝地穿梭於果樹錯落的咖啡林,時而俯身探進樹欉,裁去歧出枝椏,時而瞇眼,自一落草綠間揀選那紅透的瑩瑩的咖啡果。如同柑橘類水果,咖啡果子也得等待完全熟成才能採摘,因為青澀的咖啡豆含有高濃度的檸檬酸和綠原酸,將使咖啡喝來死酸澀口。而準備好了的紅果子則大為不同:果肉和羊皮層果膠所具的糖類完全滲進豆裡,大幅增加咖啡豆的甜香味與果香。

手工收穫  製作高品質咖啡

  不過,即使同一棵樹,甚至同一枝條,果實各自的「進度」也未必一致,所以,製作高品質咖啡的必要方法之一,即為「手工收穫作業」,一粒一粒,仰賴農人悉心辨別,拒絕混入仍在成長的果實──這是極度耗費時間和體力的工作。二水咖啡產銷班的班長林俊陸才剛約老朋友來果園體驗,他笑說:「採過咖啡,就不會嫌咖啡貴了。」但煮出一杯好咖啡的細膩,當然不只這一件,畢竟光是影響咖啡口感的變數就至少六大項:咖啡樹、生長地、採收作業、生豆處理過程、烘培及混合、沖煮技術,咖啡的品評也包括乾香氣、風味、滋味、濕香氣、餘韻、稠度等六個步驟。

  今年二月,由二十多位在地農民組成的二水咖啡產銷班,就分成栽培、烘焙、品嚐三組,開創二水咖啡的可能。其中,林俊陸被推舉為班長,原因除了擁有豐富企業經營經驗、敦暖的個人魅力外,也跟他對咖啡的深刻理解有關,林俊陸說:「日本時期,二水這邊有農改場,留下咖啡樹苗,我小時候就知道二水有咖啡,但種植和後續處理的方法,農民都還無法完全掌握。」雖然如此,咖啡果實鮮艷的色澤依然在他的腦海中留下印象,西元 1960 年代,林俊陸赴台中念書,就於好奇心的驅使下,至美軍顧問團留下的咖啡館:「回來以後想知道咖啡怎麼做,土法練鋼,拿杵臼去槌去磨咖啡豆,加上不曉得怎麼煮,結果當然不好喝。」直到上班後,在朋友的介紹下,開始研究咖啡,越來越深入,才曉得咖啡不只提神而已,還有更多好處。
 
  例如咖啡內含豐富氧化物,可以幫助消除自由基,保護細胞。亦能降低痛風罹患率、肝硬化機率、預防結腸癌。水溶性纖維比果汁豐富,利於減緩壞膽固醇和脂肪的吸收。且具維生素與礦物質,像葉酸、維他命 B1、B2、B3、B12、C。林俊陸解釋:「喝咖啡會心悸,其實是沒有喝到好咖啡。」因此,2009 年,他返鄉定居,發現地方的農民仍對咖啡懷抱熱忱,又觀察到二水有其山水優勢,遂催生二水鄉的首支咖啡產銷班。咖啡樹是茜草科的常綠樹,最好栽在平均氣溫達 20 度 C 以上的熱帶、亞熱帶氣候地區,咖啡樹怕冷怕霜,也非常不耐乾旱。埋下種子後約四十到六十天就會發芽,實際能收獲咖啡豆則約需三年到五年的時間。

水土俱佳 成獨特地域之味

  林俊陸分析:「我們這邊屬於八卦台地,是微酸性、排水良好的砂質壤土,加上都用濁水溪的河水和山上的山泉水來灌溉,鄉內沒有工業區,土壤肥沃,水質純淨,一直以來種出來的水果都有很高的品質。」咖啡化學家意利博士認為,咖啡豆的特質與香醇潛能,70% 已由基因決定,另外 30% 則取決於栽種地的生態系統。包括緯度、海拔、土壤、日照、雨量、溫度。換言之,優秀品種若能配合不同的生態、土質和微型氣候,即有機會培養出獨特的「地域之味」。而濁水溪和八卦台地正是二水咖啡最適切的養味環境。

   但二水海拔低,高溫,日照強烈,種咖啡尤其辛苦。農人須在咖啡園內遍植遮蔭的果樹,藉以阻檔午間豔陽,提升咖啡果酸,幫助孕育香味。另外,病蟲害也構成威脅,特別是咖啡果甲蟲和天牛,去年,林俊陸採收的咖啡果實竟有一半的比例被小蟲蝕為空心豆。今年產銷班配合農改場的推廣,在咖啡林懸掛外型猶如燈罩、內盛甲醇及乙醇的誘捕器,以氣味引小蟲進入。園內不噴藥,採人工除草,避免土壤酸化,平日更要不斷疏枝和修剪,將咖啡樹控制於 1.8~3 公尺的高度,集中咖啡樹結果時期的區域,方便收成。林俊陸望向前方咖啡樹,一臉藹然:「果樹就像人一樣啊,要去關心。」

  採收還只是一個階段而已,喘口氣,消毒田間,防治咖啡炭疽病,接下來是咖啡生產過程中影響風味最關鍵的手續:從紅果子取出咖啡豆。咖啡果實的構造由外而內分為果皮、果肉、果膠層、羊皮層(豆莢)、銀皮(薄如紙的種皮)和種籽(咖啡豆)。取豆一如接生,剔除發育不全的小果子、未熟青果子、熟爛的黑果子後,將飽滿完整的咖啡果實,透過日曬、水洗、半日曬和半水洗等四種處理方式,一併除去其果皮、果肉和果膠層,取出包裹咖啡的豆莢,進行乾燥熟成,穩定豆性,磨掉羊皮層。若處理不當,生豆可能感染黴菌,吸附異味而報廢或淪為劣等豆。林俊陸指出:「所有細節都要懂,這就是我們成立產銷班的原因。」

產銷合一 行銷重點在品質

  成功取豆後,輪到烘焙。咖啡產銷班採中焙,以 90 度以下的低溫,保留二水咖啡的細緻原味、滑順質感和回甘餘韻。經過以上種種磨人的程序,才總算大功告成,但隨之而來的銷售對老農來說,依舊是一大難題:「目前二水的咖啡種植面積約兩甲,以前其實有更多咖啡樹,農民不會賣,認為咖啡沒有產值而砍掉。農民擔心後段的行銷。」幸運的是,林俊陸除擔任咖啡產銷班班長、二水鄉海豐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更為創立於 1978 年的國內知名嬰兒用品品牌「佳嬰」的總經理,多年商場歷練應該讓他擁有絕佳的銷售手段?想不到林俊陸一再強調的方法是:「品質最重要!」

  他說:「前期沒有做好就沒有產質,二水咖啡產銷班現階段最重要的功課在產,銷是未來目標。而產銷必須合一,因為生產者最明白自己的咖啡。行銷,就是向顧客說明產品特色。台灣咖啡生產成本高,賣得比進口咖啡貴,貴在哪裡 ,你要講得出來。但重點還是在於品質,如果我們有好咖啡,自然而然就敢大聲推廣。」所以,產銷班接受農會輔導,積極參訪台灣其他的咖啡產區,了解別人的作法,思考二水的方向。也相當注重咖啡的品嘗,練習如何烹煮,如何體會與形容咖啡的萬般滋味,甚至,林俊陸還在自家物流中心的樓上設置景觀台,讓大家有喝咖啡的空間,他覺得咖啡不過是生活的態度、拉近人際關係的媒介。林俊陸往杯中再添一杯二水咖啡,空氣瞬間芳香四溢,他直率的補充:「給人喝健康的咖啡,對身體有好處,就不會愧疚!」

(刊登於《鄉間小路》2014 vol.40 11月號)

【印刻文學】數魚歌

  鄉村其實不安靜,只是它的熱鬧與城市不同。

  清晨,公雞啼叫,然後整個白天「咻咻咻」「嘎嘎嘎」「啾啾啾」「雞狗怪雞狗怪」──鳥鳴像口哨像直笛像和平的短箭。下午,風穿梭樹林,偶爾狗吠、機車騎士催油門、腳踏車鏈帶摩擦…午休過後,里民活動中心的方向,傳來模糊的卡拉 OK 伴唱。五點,南邊的街道一陣規律運球,貌似高中生的男孩每天都這個時候出發。下過雨的傍晚,不遠的窪地,青蛙「嘓嘓嘓」競相求偶。

  夜裡,空氣涼涼,漂浮草的氣息,紡織娘唧唧唧唧自黑暗中織出柔軟彈性的網。從樹林深處散落的各異語言,緩緩包圍人們開始亮燈的屋舍。想起小時候,阿公的房子緊鄰稻田,蟬鳴旺盛,如星星閃爍,在溽暑的眠夢時揚時歇,是不曾抵達也沒有目的地的後搖旋律。也想起曾經居住的台北老公寓,只有清晨五六點有鳥造訪,家裡的虎斑貓總緊盯窗外,發出「格格格」的威脅,直到太陽升起,蟲鳥四散,一片靜寂,我打開音響,讓歌曲充滿。如果以雞啼以鳥叫以蟬鳴,城市比鄉村安靜;如果以生產而不以消費,鄉村比城市熱鬧。

  一九七○年代以前,每逢魚季,這偎海小村就傳出一首又一首「數魚歌」。台灣西部沿岸的虱目魚苗、鱸魚苗、烏魚苗、野生鰻魚苗,曾像媽祖按不同節氣送給漁民的禮物。諺語「小雪小到,大雪大到,冬至過十天,烏魚就無了」透露小雪與大雪之間,烏魚群洄游,同「黑金」般,漁民的年終獎金。各海線聚落約定俗成「地盤」,外人不得逾越。野生魚苗得來不易,非常珍貴,所以彼時魚苗的交易單位為「單尾」,求精確計算,台江地區發展「數魚歌」,台語稱「作魚栽」,甚至雇請專門的「數魚工」。

  都說「魚栽」、「魚栽」(台語),魚怎麼知道呢?只有人曉得。依歌曲吟頌的方式累加魚數,大聲唱出,全為取信買賣雙方。數魚歌的旋律和節奏不盡相同,不需師承,從工作裡自然習得,揉合廟會鼓陣或歌仔戲曲等生活元素。一九七○年代,港務局徵收魚塭,在小村南側建造商港,拉出長長堤岸,地形改變,魚苗銳減。此後二十年,台灣學者成功研發人工繁殖魚苗。「一欠二、一加二、二加一、三抵來、三加二、四抵來、五欠一…」數魚歌樸實而隨性的曲調,就佚散於鹹鹹的海風中。

  鄉村其實不安靜,你細細聽,蒼老的耳朵、空白的聲音。


(刊登於《印刻文學生活誌》no.141 May 2015)

【山里日紅】金萱,是媽媽的媽媽的名字


「金萱」兩字,你可能在壽誕賀詞上運用過,如「金萱不老」、「花燦金萱」,以萱比喻女性和母親。不過,萱屬於百合科植物,如何變成台茶稱號?其實典故來自「戰後台茶之父」吳振鐸――他的阿媽就叫「金萱」。

取出密實的球狀茶葉,綠苔般的清新迅速彌漫周身空氣,細聞,亦有陣陣溫潤奶香持續散逸,如緜柔牽引。近年盛行芳香療法,舒緩精神壓力,維護身心康泰,而好茶幻變的香氣,正是嗅覺上最舒緩最天然的癒慰。

吳振鐸(1918 - 2000),茶葉改良場首任場長,畢生致力於茶樹育種、茶園機械、茶樹製法及評鑑等研究,完成百餘篇論文,成果豐碩。茶葉改良場因他為首,培育出台茶 12 號(金萱)與台茶 13 號(翠玉)。感念母恩,吳振鐸特以阿媽和媽媽來替茶命名。

金萱最為人稱道的特質,即為淡雅細緻的茶氣及口感。澄水入喉,先由舌尖傳來奶油似的沁甜,待恬然消逝,舌根與後腦間漾起層層奶香。第二泡後甜味降低,卻反倒突顯出淺微的甘苦與果酸,像稱職配角著重細節的表演,融合奶香餘韻,更添茶品層次。

母親節,泡壺茶,陪媽媽聊聊,擁抱她的溫潤、酸楚、與化苦後的甘來。你會看見女人生命,美麗一如金萱。


(刊登於《山里日紅》臉書粉專 2015.05.07
 http://tinyurl.com/mnkv8dp



【聯合報】你帶我下地獄

  我笑你台,你瞇起眼睛:「本來就是啊。」

  採訪工作的關係,舊台南市區的知名景點我大多逛過,所以,和你交往的每個周末幾乎都是我說:「欸,我們去那裡玩好不好?」世居台南的你居然不曾進到台灣文學館、神農街、安平樹屋等我這種從外縣市來的人必去之基本款。問你:「那你之前約會……」你說不出所以然來。希望你安排一次,「那,去麻豆吧。」你說。喔喔喔不愧是老台南人啊,一去就去那麼遠的地方嗎。

  從安平出發,經曾文溪,抵達小鎮。鑽入鄉道,遠遠就被一建築吸引:外觀像大甕,底色為阿凡達藍,綴有菩薩浮雕,甕口為頸,頸上無頭,倒似亮橘色飛碟停泊,造型龐然,顯屬廟宇廳殿。沿磚牆,你將機車停於五門式牌樓前。我下車,四處張望,尋找柚子、碗粿、老戲院的蹤跡,卻被一把牽住,拖往山門,仰頭看見「代天府」三字,及右側一棟至少五層高的香客大樓──據代天府官方網站,他們可同時容納兩千三百名香客夜宿──香火鼎盛程度,在台南僅次南鯤鯓代天府。信手取了一份沿革折頁,紙張泛黃、排版古意,邊角竟有「人人保密,人人防諜」標語,內容從三百年前回溯。不過,沒去拜拜,我們反而走向「十八地獄」……

  麻豆代天府占地約三甲,阿凡達甕是「觀音寶殿」,前中後三大殿外,後苑有一處「五彩觀光巨龍」,興建於一九七九年,斥資近億,包括「十八地獄」、「巨龍天堂」和整修中的「龍王水晶宮」。入口為向下的樓梯,兩邊彩繪人們下地獄的驚呆神情,穿越「望鄉台」和「奈何橋」後是十八殿,用燈光音效和具活動關節、套上衣物的假人來創造效果。只要經過,裝置感應,就會自動廣播,台語配音,稱閻羅王為「檢察官大人」。起初心驚,但光線太暗,細節不彰,致後來我一直有一種誤入人家包廂的錯覺。天堂異於地獄的「沉淪」,一趟爬樓梯的過程,大家都在聊天、喝茶、下棋,最澎湃的是旁白:「你看!何等快樂!何等歡喜啊!」出口為龍的嘴巴,原來我們一直身處那五彩巨龍的胃腸,因他的迂迴而曲折。

  笑這約會地點:「我這樣的氣質,去麻豆至少該去總爺藝文中心吧,結果你帶我下地獄喔,還是三十年前的老地獄耶。」但其實,在命運之神面前挪動損壞的關節,情願屈膝,情願受傷,情願走遍不屬於自己的包廂,滿懷打擾了的歉意,求一次回望、一次奈何,求輪迴圓盤、遺忘的湯,只為公園般日常的天堂,只為與地獄同在肚腹之中的天堂。我握緊你暖實且布滿厚繭的手,我聽你帶有地道腔調的台語,是的,誰說這裡不浪漫呢。


(刊登於《聯合報》繽紛版 2015.04.23
http://udn.com/news/story/7044/854685)

【聯合報】身後是山

  每一次沖開陳家賞大哥以自然農法栽培的烏龍,都會想起他一臉陶醉的稱這清香是阿里山的空氣。我笑他詩意,他振振有詞:「真的啦,山上茶園的空氣就是這個味道!」

  我問他,種茶製茶三十年,什麼時候最有成就感、最快樂?一點點答非所問卻深深擊在我的心上──這古意的茶農笑出眼角的魚尾紋,語氣篤定:「我沒有對不起阿里山。」

  在另一個更早的記憶片段中,每天下午,媽媽倚著鋼亮的流理台沏一壺烏龍,伴隨縷縷水霧,將清透溫熱的茶湯倒進爸爸的馬克杯,用手圈起杯身,喚我來,要我拿給書房的爸爸。從廚房往書房的路上,我總愛偷喝一口。跟孩童的甜膩飲料相比,茶,實在沒什麼滋味,爸爸為何獨鍾?不懂。儘管如此,每日每日,我還是私自從爸爸的馬克杯內掠走平淡的茶面。

  這樣的作法,現在想來,是在增添自己對家的依附程度吧。像貓環繞人的雙腿好在對方身上增添自己的氣味那樣。

  高中以前,沒有特別喜歡過茶,應該說,無所謂喜不喜歡,它就是生命中不可能消逝的背景──以敦實的馬克杯,澄黃的水色,遙遠的草香,祕密的酌,更祕密的吻構成。高中以後,咖啡店打工培養喝咖啡的習慣,一天少則一杯多則似水,不喝即焦慮頭痛,似不願割捨的戀情,至今十多年,再不感覺茶的必要。直到這個農曆年突然想起爸爸往年返鄉鹿谷的情景,突然意識到,工作後長久居住城市的他或許正是透過產自故鄉的凍頂烏龍,焙著、蒸著也吞著他的鄉愁。

  去年,有一個茶屋茶館的採訪工作,台中、南投、嘉義、高雄、台南四處跑。聽愛茶的人講茶,茶香散溢之際,昔時爸爸接下馬克杯後的招牌瞇瞇眼笑容也就在回憶的迷霧裡多一分清晰。然後,我開始固定喝茶。讓我和身邊朋友驚訝的是,我竟然也順其自然、不頭痛不焦慮的自此戒掉十幾年咖啡癮。

  離開迷人的直探南美與非洲的望遠鏡片,回頭再看那不可能消逝但的確漸漸改變的背景,再走一趟廚房與書房、再牽爸媽的手。回頭,只見身後是山──台灣擁有最適合茶樹生長的風土。


(刊登於《聯合報》繽紛版 2015.04.09
http://udn.com/news/story/7044/824632)

【聯合報】水仙宮皇后

  「老闆娘有肖像權耶!」看見我在拍照,攤前一位客人揶揄,語氣不帶批判,但為了化解眼前的尷尬,同時表達善意,我說:「網路上都講這家老闆娘是水仙宮最正。」頭戴銀亮髮箍並以閃爍鯊魚夾將一頭黑髮紮為公主頭的老闆娘未曾停下手邊的活:「沒有啦沒有啦。」臉上浮出甜甜笑容。那位客人頻頻點頭:「她是水仙宮皇后!」這句話沸騰了料理台前所有的客人。

  「水仙宮古早味鍋燒意麵」明亮的玻璃櫃內置放一疊乾燥意麵、一盤炸魚炸蝦。老闆娘凌晨五點就到菜市場準備。以大骨熬湯,添加柴魚增味。接著,挑選旗魚和白蝦,裹上薄薄麵衣,炸至金黃酥脆後充分瀝油。開張前,她應該還細心整理過這小巧攤位。印著鮮豔圖案的桌墊毫無湯漬、毫不黏手,玻璃櫃旁插著的一束百合也悠然綻放。

  如果你是混跡於水仙宮市場的街貓並且懂得人語,八點到下午一點,營業時間內,你將會一再聽見:「我就記得你不加蔥的嘛。」「今天還是吃鍋燒米粉嗎?」「湯一樣多一點吼?」澄黃熱湯內,她放入章魚丁、魚板、青菜、炸物,一顆半熟的蛋,她拿起手邊的調味罐(連調味罐都一塵不染),一邊闊氣撒下紅末一邊向著坐在中間的男人說:「賣菜的阿娟啊,口味跟你一樣重!」

  男人放下筷子,探身一看:「哇啊,辣椒加成這樣?」坐在左邊的女人:「哎呀,這個要多加五塊啦。」老闆娘保持溫柔微笑,將浸在一片辣油海中的雞絲麵端去給市場裡的阿娟。常有人帶著才在附近攤位購得的火鍋料或蔬菜,請老闆娘替自己的鍋燒意麵加菜。甚至,她問外帶的客人:「你從這邊走回去多久?」「十五分鐘。」「那我不要煮太熟,你這樣悶一下,回去麵條剛剛好。」

  混跡於水仙宮的貓,你知道這樣的老闆娘會給你魚吃,於是你一直在這。你也有看到我,但你很快就忘了我,因為我只是不斷喊著好好吃喔。這樣的客人,你見多了。


(刊登於《聯合報》繽紛版 2015.03.25
http://udn.com/news/story/7044/789127)

【聯合報】林強的歌

   曾經每年,全家都會回阿爸的故鄉溪頭過農曆年。小時候、國道上、阿爸的喜美國產車內,《向前走》是最常播放的專輯。

  林強唱些什麼,年幼的我不明白。但每當人來瘋阿爸起肖似的隨著卡帶凹凹嗚嗚拉拉拉,尚未被車陣催眠的媽媽就會遞出保溫的熱茶與剝皮的橘子,畢竟一人只有一張嘴,塞車已經夠難受啦。我和妹妹對看,真是聰明的媽媽。儘管林強唱些什麼,年幼的我無法全然明白,自台北至南投途中,城與村的地景差異也盡收眼底。二三十年前,投奔都市的林強或湧現雄心或遭逢沖擊,凡此濃度,大約也一如二三十年前,一年頂多回鄉兩次的阿爸,於駕駛座上猛然迸發之賽車神技與熱切心情。

  名間往溪頭,返家的最後一段。山路曲折,時有大霧。阿爸沒在怕,始終面露喜色,亢奮過彎,任方向盤順過掌心由一頭滑向另一頭,如馴服的蛇。離心力領我和妹妹左搖右晃,挨成一體,笑成秘密。為超越前方懾於山威謹慎慢行的車,阿爸更數度逆向行駛在蜿蜒窄仄的通道:「他們一定是外地人啦。」車內歌聲益發響亮,好像山是他的。在我還不知道世界上有好樂迪與錢櫃前,阿爸的喜美就是我們的包廂。他唱林強,媽媽唱江蕙,我唱小虎隊,妹妹是需要鼓勵和時機才會開口的那種低調朋友。

  幾年後,阿爸換車,TOYOTA 配備 CD 音響,卡帶退役,包括《向前走》。幾年後,我進入青春期,喜歡王菲,阿爸竟也拉高嗓子、假鬼假怪唱出「我願意」。在橘瓣外多給他一記白眼吧!媽媽從不吝嗇。幾年後,阿嬤移居台中,家族不再團圓溪頭。每逢春節,我卻依然想起一條漫漫長路,想起一種不畏世間擁擠、不愁人情皺摺、願意透視模糊表面、直向山峰慓悍駛去的金剛之姿──家在山裡,家在雲裡,前行是他唯一的歸途。

  那個時候,我又聽見了林強的歌。


(刊登於《聯合報》繽紛版 2015.03.12
http://udn.com/news/story/7044/759013)

【聯合報】來來來,巷內旅行社

  旅行社老闆為一對年約五十歲的夫妻,我喚男老闆「老師」、喚女老闆「姑媽」。老師溫吞少言,傾聽時會露出完全理解的神情,但一開口就旁徵博引、梗無虛發。姑媽則思路敏捷,講話連珠帶砲,極度擅長留人與餵食。兩人都開朗重義,旅行社的客人多已是長年老友,所以明明是來繳個什麼不到一千塊的費用,卻暢談兩三個小時,宛如應邀參加談話性節目,更經常聽見這樣的對話:

   「啊,留下來吃飯啦。」

   「哎呀呀,買啦,我今仔日無閒啦。」

   「一定無閒的啊,年底工程那麼多他們怎麼會放過你,不過吃飯也是要的喔。」

  姑媽喜歡吃雞腳,我透露我媽也是,她說:「那妳下次回家買『松村』的雞腳給她,吼,很好吃。」用右手比讚,左手拎起眼前的雞腳,「喜歡雞腳,應該也會喜歡鴨翅喔,因為我們就是喜歡吃骨頭嘛,」姑媽細細啃食:「那妳下次回家買『你我他』的鴨翅給她。你我他之前很有名,」頓一下:「因為它之前在海安路的巷子裡,離五期近,市府還沒建的時候,那邊一排酒店,小姐愛吃,就這樣有名了起來。」

  「為什麼小姐愛吃?」

  「因為她們都會坐檯啊,等待需要零食。」

  「來來來」是她跟客戶講電話的時候的標準發語詞。當我提起某些有趣的朋友或親戚時,姑媽也會以微微準備拍桌的語氣:「叫伊來!」我說我叔叔住永康,對人文歷史很有興趣。「叫伊來!」可是⋯他近年心臟不太好⋯「我有祕方!叫伊來!」這樣的超強磁力讓隱身於巷內的旅行社成為不少奇人的神秘聚會所。

  「聊到虛脫」當我這麼形容,姑媽激烈點頭。一位老先生常來旅行社找姑媽和她的丈夫開講,一聊就是好幾個小時,老先生是知名酒樓的第三代,但家道中落,目前狀況不是很好,所以每次一來,夫妻倆就會同聲:「一起吃飯!」他吃得多,酒足飯飽後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姑媽逐漸理解,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傾囊相授,那些滔滔不絕的分享,也許是他回報友誼的嘗試。

  一次,老先生掏出一罐保健食品贈與姑媽。他離開後,姑媽一看:「過期一年!」丟捨不得,食也不對。「說不定那是他好不容易找到少數能回贈給你們的禮物?」姑媽紅了眼睛:「對啊。」 最後決定將其粉碎摻水,作為前方花圃的肥料。「難怪這一排就你們家的花長得最好。」翠綠的葉片從園圃斜斜伸出,陽光下閃閃發亮。


(刊登於《聯合報》繽紛版 2015.02.24
http://udn.com/news/story/7044/720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