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15日 星期四

【印刻】不測之土 黏土之人

  胡慕情這樣描述黏土的心:「等待是熬煉,是分辨捨得的功課,是收成自由的必經歷程。」陳育萱這樣關照不測的人:「你的力氣就花在你要前去的路上,新生出來的繁華化為你的小舟,盪過去吧,這夜。」印度獨立日前,兩萬五千名馬圖拉(mathurā)農民聯名上書印度總統慕克吉,請他核准在八月十五日這天允許他們集體上吊。因印度政府為了建戈庫爾(Gokul)攔河壩,強制徵收七百英畝土地,但約新台幣四十億元的補償金拖延十七年,農民失去田園,生活困頓,舉債度日。

  滅農滅土的發展模式,不止他方,1950 年代,台灣全體農戶也高達一半以上處於負債。國府以農養工的目標,藉由抑制糧價丶肥料換穀丶開徵特別稅等方法,使農人走向通往都市的路,例如出生灣寶的吳櫻男,離鄉後就當過榮工處砂石工、故宮捆工,也卸過廢船紅銅。《黏土》,作者胡慕情不只寫灣寶,更透過庄內的苦楚和希望,重新標註個人與時代的鏈結。耙梳自日殖時期起,台灣政經發展在世界脈絡下:誰得利?誰受害?比方「台南紡織」和「遠東紡織」掘起,實與政府大力扶植有關,透過政策性干預,紡織業者不需負擔原料資金丶不必擔心貨物出路丶享有加工代金,而能在 1950 年代後超額獲利丶持續壯大。紡織業者反將產品漲價,於是布疋產量增加的同時,佃農收割一年的稻子,買不起兩套衣服。

  《不測之人》同樣是一本潮濕的小說。主角蘇進伍在作者陳育萱落筆起初,即溺斃於暴雨的埤塘,成為一枚新鬼,飄忽的視線和顛簸的腳步,仍具能耐也還必須如同媽媽郭月春編織草鞋的厚手,勇實的銳入又穿出:庄頭的農工進程、蘇家的小興小衰。關帝爺欽點,進伍生前投入宋江陣,沒料伐林、徵地、炒地皮、農藥工廠欲進駐良田,當代陣頭保衛鄉里,對抗的是財團、政府與派系紛爭。陳育萱細巧的用字和靈動的轉場,反襯出鄉野爆裂的汗漬與意志:親情、愛情、友情間,你我都入陣。


(刊登於《印刻文學生活誌》no.145 September 2015)

【豐年社】重食安拼認證 養魚人的夢工廠



  提起台南小吃,多數人會直覺連結「虱目魚」,台南為全台灣虱目魚最關鍵的養殖、加工、生產和消費區,虱目魚不只能分解成魚皮、魚腸、魚肝、魚頭、魚肚等生鮮料理,也能加工為魚丸、魚干、魚鬆、魚餃等冷凍產品,是味道鮮美、營養豐富的食物,亦代表著台南的地方意象與文化想像。



從小怕魚的虱目魚加工廠廠長

  沿台十七號公路往北,過了曾文溪後天空倏地龐大,獵獵海風吹彎屋與樹,把世界壓成一片扁魚。騎過滿佈塭仔的七股、將軍與北門,像划過瑩瑩魚鱗,滑過映著天光的碎鏡,「台南北區虱目魚產銷班第 34 班——宏海產銷班」就位於北門一僻靜遼闊的庄野,負責人蔡長達廠長才三十出頭,爽朗俊秀,家族來自嘉義縣布袋鎮新塭。

  戰後,台灣鹽業供給日本的需求降低,鹽田面積逐步減少,正好適合改為魚塭,虱目魚的養殖面積漸漸擴增,又因為台南西岸台十七線公路縱貫南北,此線以西可以引進海水,所以昔日淺坪式魚塭多集中於此。蔡長達的阿公阿媽從 1950 年代就在嘉南沿海從事虱目魚、吳郭魚、白蝦的養殖,蔡長達的爸爸蔡欽烈更是養了一輩子的魚。

  虱目魚為熱帶魚類,抗寒性低,對溫度變化敏感,十一度以下可能會冷昏,甚至凍死,冬季需有相關越冬設備。即便如此,養殖戶仍然得每三四個小時巡一次塭仔,確認水溫和含氧狀況,這使得多數老一輩的養魚人幾乎是把生活和生命都綁在塭岸,阿公阿媽、爸爸媽媽的辛苦,蔡長達從小看在眼裡,加上怕魚、不喜魚腥味,幼時他對自已說:「我長大以後絕對不碰魚!」結果 2010 年當兵之際,接到爸爸的要求:退伍後回來協助管理塭仔,家裡準備成立加工廠。



盛產崩價促成產銷班與加工廠

  早期資源匱乏,虱目魚價格不菲,是富有人家、病患、產婦才能享受的珍品;後技術成熟,大量生產,價格滑落;水車電費、飼料級藥品費、人事費、整池費卻節節上升,入不敷出。有人選擇休養閑置,也有人轉飼白蝦、文蛤等經濟價值較高的水產作物,或在虱目魚池中混養零星魚種,蔡烈欽則往上游去:鑽研飼料、探究育苗,販售起飼料和魚苗。

  但盛產崩價依舊讓人頭痛,尤其 1990 年虱目魚總產量達九萬多公噸,導致每公斤虱目魚竟跌至三十一元,讓養殖戶蒙受巨大虧損,蔡烈欽知道「加工」是唯一的方法,若侷限於鮮魚煎煮,冬季缺乏來源,夏季又生產過剩,多元加工才能有效延長保存期限,提高附加價值。台灣為現今世界上少數能虱目魚「完全養殖」的國家,產量的穩定和卓越促進了虱目魚加工品項的蓬勃,北門臨近產地且台十七線貫穿,方便運送魚貨,尤其適合發展虱目魚加工產業。但蔡烈欽苦無機緣和人手,直到 2010 年,一次與友人的閒聊促成雙邊合作,正式建廠加入虱目魚產品加工的行列,亦在北門區成立虱目魚產銷班第 34 班——宏海產銷班。

  蔡烈欽雇用擁有相關經驗的人擔任廠長,管理加工廠,同時喚回蔡長達,幫忙照看魚塭,蔡長達沒有太大的掙扎,因為爸爸向他承諾頂多一年就好。在父親的引領下,他學習準備池塘、養殖魚苗、觀察水質、收成池魚。沒想到半年後,加工廠廠長突然離職,但工作人員已安頓,訂單也都箭在弦上,蔡烈欽遂詢問兒子接手的意願,縱使心裡充滿猶疑,蔡長達習慣替家人著想的特質還是讓他接下這份重擔:2011 年,蔡長達成為了蔡廠長。



重視產銷履歷和食安管理認證

  雖然身為廠長,其實什麼都不會,聽不懂基本的重量術語,也不了解切魚的訣竅,跟著老員工,由基層做起,練基礎功。總是四點起床,前往魚塭,一方面收成魚貨,一方面和產銷班的班員培養感情與默契,也固定去魚市瞭解買賣程序。早上八九點返回廠內,往往工作至晚上八九點才能下班,最長一次關廠時竟已凌晨兩點。這樣磨了三年,終於掌握其中輪廓,能更專注於人員管理與加工經營,質量益發穩定,於是 2013 年六月,蔡長達將虱目魚產銷班轉型為「宏海水產有限公司」,出品冷凍生鮮虱目魚肚、魚皮、里肌肉、醃製魚嶺、虱目魚丸、虱目魚香腸、虱目魚香腸、虱木魚鬆。從魚苗、飼料、養殖、加工到銷售全部一手包辦,確保產品品質。

  宏海的主要市場為傳統魚市,從北到南含括基隆、台北、三重、桃園、新竹及嘉義,雖然用量大、叫貨固定,但蔡長達也觀察到消費習慣的改變,而有計劃的拓展通路,如連鎖賣場、門市、個人戶實體店面、網路、外銷,期望多角化經營。食品安全的議題獲得重視後,新通路都相當在乎相關認證,蔡長達決定帶領工廠爭取「水產品產銷履歷」和「ISO22000/HACCP」。「水產品產銷履歷」藉由海洋大學的水產檢驗,建立起一套公開追溯的制度,讓消費者掌握食品在生產、加工、流通與販賣各階段的資訊。「ISO22000」為當前最受矚目的食品安全管理系統,負責鑒別食品安全危害的潛在發生及管控,「HACCP」則是危機分析重點管制系統,強調事前監控勝於事後檢驗。這兩者皆屬目前的國際趨勢,有助於虱目魚加工品的外銷。



產業傳承帶動兩代之間的溝通

  為符合國際級標準,廠房需要擴建,人員需要職訓,老員工會有一段適應期,但最困難的依然是爸爸這關,他質疑:以現有通路來說,何須認證?投資的錢都還沒有回收,會不會太躁進?為讓父親安心,認證前蔡長達已經事先找了兩三位願意在認證後與宏海合作的對象,但爸爸還是有所顧慮,對蔡長達而言,也只能承擔,然後用能力和時間去證明。今年一月,三項檢驗的審核全數通過,客戶因此持續增加,跟魚會、公部門的往來也變得頻繁,帶進更多展示活動和媒體報導,這些,蔡長達相信爸爸都看在眼裡。

  兩代之間的火花當然不止發生在蔡家,近年許多北門年輕人回鄉工作,接下家族魚塭,宏海產銷班班員十五人,青年就佔三位,宏海水產公司員工五十六人,亦有十位年輕人。觀念的差異雖然需要智慧與等待來化解,但長輩扎實的技術與經驗確實減少了青年摸索的時間,青年的創意和彈性也替傳統產業帶來新氣象。未來,蔡長達希望借重年輕人的活力,培訓他們深化品管、業務和行銷領域;也籌備員工培訓教室,邀請老師指導食安和公安的概念;並且持續擴張規模,藉由機械設備的引進,減輕工作人員負擔,增加產量與效率。



宏海產銷班
地址:台南市北門區錦湖里 150-2 號
電話:06-7865369
網站:http://www.honghai-seafood.com.tw/index.asp
粉專:https://www.facebook.com/honghai.seafood.tw?pnref=lhc


(刊登於《豐年社》104/10/1 65 卷 19 期)

【IUG 護膚品】美白迷思中的女人探索

-對於淨白的追求,其實不是純粹美感,不是生理趨向,竟是為了__
-古人愛美無極限:用螞蟻上眼影、用鐵漿塗牙齒、在胸口畫藍血管...
-美白迷思是人與社會互動的結果,但女人不見得是盲從受害的傀儡...
 
以「膚如凝脂」形容女性皮膚之美,我們都曾聽聞。這句話出自《詩經・衛風》,上下文中也用「天牛幼蟲」描述頸項嫩白,用「葫蘆種子」讚譽牙齒潔白。可見「白」自古就是女性美的特徵之一。今人則簡單多了,三個字「白富美」道盡人生勝利組的優勢。但你想過嗎:白,為什麼等於美?是天性使然,或另有社會力的作用?
 
兩三千年前的古羅馬時代,人們非常愛美,尤其富裕女性備有各式各樣美白用品,每天早晨,女主人就在多位女僕的服侍下化妝。第一道程序即為「粉底」,女僕於一層薄薄蜂蜜內加入油脂與鉛白,讓女主人的肌膚看來白淨無瑕,粉底完成,再將赤鐵礦粉掃於雙頰,增加血色。接續,持烤螞蟻的糊狀物及烏賊墨水上眼影。最後,以鉛丹和朱砂替嘴唇塗色。
 
不幸的是,鉛丹、朱砂與鉛白雖然效果顯著,卻都屬有毒金屬,長久下來,肌膚潰爛,臉部變形,甚至頭痛、嘔吐、眼疾,影響壽命,所以有人認為古羅馬帝國亡於鉛毒。即便如此,眾人依舊樂此不疲,演變至十八世紀,法國貴族除了抹粉,還要在頭髮及身體噴撒白色燕麥。
 
中國唐代婦女同樣視敷鉛粉為化妝技術,並隨遣唐使傳入日本,影響藝妓用米粉、鉛白和水銀白粉上妝;另混合茶、酒、醋及生鏽的碎鐵屑,密封發酵,煮沸成粘稠鐵漿,染黑牙齒,烘托面部柔白。這種以黑反襯的方法,也出現在法王亨利四世時,人們粘貼黑色假痣,就為對比膚白;他們相信「高貴的人擁有藍色血液」,故先以鉛粉塗白胸部和脖頸,再描繪出一絲絲藍色血管。
 
至此,你應該看出來了:「白」不只純粹美感,不只生理趨性,更屬「地位」的象徵。古代社會,唯尊貴者才不需從事農務或勞動,不易曬黑,所以「白」是上流階級用來區隔自身的身體展演。1950 年代,當休閒娛樂成為美好生活的要件時,病態美才不再是西方女性唯一渴望,小麥色、古銅色與陽光、裸露、性愛一起成為吸引人的元素。
 
直到 1990 年代後防曬論述出現。紫外線對肌膚的傷害,在資本主義消費模式的推波助瀾及醫療科學的權威發言下,鞏固住美白及防曬產品的過半市占率,衍伸出帽子、陽傘、衣物、眼鏡等眾多相關產品。
 
美白迷思固然有其歷史、階級與市場的背景,但不代表身處其中的女性,就一定是被體制壓迫的受害者或盲目追求的傀儡。因為在各種身體工作與有限選項中,我們仍然可以主動搜集資訊,廣泛運用知性,積極的瞭解自己想要什麼、需要什麼,反覆檢視獲得與失去,升起自我意識和能動性。探索邊境,於日常生活領域。


【山里日紅】加料營養午餐



台灣學生的營養午餐頻頻出現狀況,現在竟連單純的白米飯都「加料」。縱然不像《壹周刊》報導的如此聳動:甫洲實業所使用的「鮮保利」其實為合法添加物,且源自他們一天烹煮八九萬人份的飯量,企圖防止細菌滋生、降低生菌數而施用。但當業者無奈喊出:「在食物中毒和食品添加物的天枰兩端,我們寧可選擇食品添加物」,我們依然能夠看見其中若干共構議題,例如食安法的漏洞、團膳外包再外包的畸形、免費營養午餐的危機。
 
「鮮保利」VN-103 和 VN-101 具抑菌、防腐效果,但被衛福部分類為「調味劑」,因口感偏酸,含醋酸鈉(無水)、反丁烯二酸一鈉、脂肪酸蔗糖酯、酵素製劑、醋酸鈉(無水)、脂肪酸蔗糖酯。鮮保利的原理類似壽司飯加醋,延長保存期限,細看「御飯糰」的成分表,就羅列不少具防腐功能的調味劑。這樣會有什麼問題呢?
 
除了長期服入添加劑對健康有所威脅外,更嚴重的是:防腐劑限制用量和用途,但調味劑完全沒有規範。意即,標榜「絕不添加防腐劑」說的也許只是「絕不添加『法定』防腐劑」,業者可以選擇同為人工添加物的「調味劑」,甚或比法定防腐劑作用更強烈的「乙酸」與「反丁烯二酸」,繼續宣稱:無防腐劑!此外,御飯糰及便利商店的餐包尚且詳述成分,讓消費者辨明;學童每日攝取學校營養午餐,卻對成分毫無知情權。
 
甫洲一天得製八噸米飯,歷七八個小時的作業時間,若不處理,極容易滋生仙人掌桿菌。但從烹煮到配送的過程如果控制在四五個小時內,其實不需要添加物以避免敗壞。不過如此一來,就將增加營養午餐的成本。
 
全台共八個縣市國中小學童的營養午餐完全免費,「營養午餐免費」成為政治人物的競選工具,免費先例一開,無人敢取消,但地方政府的教育經費明明嚴重不足,午餐成本因此多壓在二十五元到三十五之間,甚至層層外包後,低至十六到十八元。
 
一餐十六到十八元?廠商只好不斷榨低食材採購成本,所以學生的營養午餐經常出現重調味的食品,如咖哩、三杯,掩飾食材不佳的味道。2012 年到 2014 年的食物中毒案件,根據衛福部統計資料,總人數達二萬六千多人,52.9% 發生於學校,是餐廳中毒人數的兩倍。
 
提高營養午餐價格、學校自辦廚房、小校聯合供餐、政府補助偏鄉餐點之運輸費,確有其難處,卻也皆為比現況更佳的方法。最要緊的是,我們必須拾回食物的自主權,可能範圍內,願意多花一點時間與精力,替自己和家人下廚,或進一步與家人一起討論菜單、選購食材、烹調食物,雖不見得能完全免除添加物風險,但自己做飯較能掌握成本與來源,也更有機會創造出全家人對吃飯的、對生活的美好回憶。
 
在自己泡茶與購買手搖茶之間,也是一樣的道理。


(刊登於《山里日紅》臉書粉專 2015.10.02
http://tinyurl.com/of2uxp9)

【山里日紅】黑暗沒有關係



你一定聽過后羿射日、嫦娥奔月,但你知道台灣其實還有更多日月神話嗎?這些故事裡,拯救家園,從來不屬神人的責任與功勞,而盡是常民的步伐與生活,如移動的青年大隊、白髮蒼蒼的老者、被背負的嬰孩、執杵的女子、烹飪的女子、憤怒的母親...
 
泰雅族的傳說就仿佛電影《星際效應》部落版。傳聞天上原有兩個太陽,四處炎熱乾旱,三名年輕人於是前往射日,路途遙遠,他們的頭髮逐漸花白,一人趕忙回社求援。部落再選派力壯青年一批,每人背負嬰兒,攜帶橘、粟等種子,沿途耕種,疾行許久,才見到先遣二人,二人年老體衰,相聚後倒斃。如此眾人又步行數十年,陸續死亡,幸賴嬰兒長大,歷經三代,終於抵達太陽所在。他們以木鼠之陽物射日,太陽落下血塊,雖砸死一人,也散盡光熱,褪成蒼白月亮,月中黑影就是傷痕,遍佈空中的血滴則化作星星,世界開始晝夜之分。兩人速速返社,回到部落竟發現早已沒有相識者,自己也老態龍鍾了。
 
傳統上鄒族人的日常,大至征獵祭祀,小至農耕行旅,均依循月亮運轉行事,故諸事不宜時他們會說:「這是不好的月。」布農族人認為,月亮盈缺與植物枯榮皆與人的吉凶相關,因此祭儀總在月圓或近月圓之際舉行:「我們每個月都拜祭月亮,就是要安慰它,以免它再度發出光熱。」排灣族形容「天很低」所以太陽很熱,但女人用杵撞太陽,太陽瞎了,變成月亮;或說婦女煮粟的蒸氣迫使太陽升高,如今月暉就是火傷的證據。達悟族傳聞一名母親不忍孩子曝曬,手指太陽下咒,太陽失去光熱,變成月亮。
 
原住民神話不只充滿女性、陰性力量,還考慮到動物,2014 年甫正名成功的「卡那卡那富族」與「拉阿魯阿族」傳言射日後黑暗持續終年,族人遂祭拜太陽,連野獸們也跟著一起,惟蚯蚓和魚沒有動靜,蚯蚓說:「我住在土裡,黑暗沒有關係。」魚說:「我住在水裡,黑暗沒有關係。」
 
黑暗沒有關係,水土充分包容,失控的太陽反而讓人困擾,似也是面對生命的智慧。氣候變遷劇烈,我們更好像同樣接近天很低太陽很熱的處境。
 
中秋快樂。不論吃月餅剝文旦還是烤肉,最相配的飲料都非茶莫屬了。
 
俯看手中茶碗,被杯緣緊扣的澄亮茶湯,一如和煦滿月。


(刊登於《山里日紅》臉書粉專 2015.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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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日紅】地動浮塵



接連兩天地震不斷,16 日晚間南美洲的智利也發生強震,並引起海嘯。智利為地震多發國之一,因長期應對,在建築抗震技術、地震監測網路、海嘯預警系統上都有所準備,民眾撤離時亦具備防災意識,確定疏散路線,不易慌張,截止目前人員傷亡很小。
 
台灣同樣處於地震活躍帶,1999 年的九二一大地震影響尤鉅,生命安全、身家財產、經濟產業、公共設施均遭重創。震央位在南投縣集集鎮,著名茶鄉如竹山、鹿谷、名間、魚池瞬間支離破碎。但九月是秋茶採收最繁忙的季節,所以即使家園毀於一旦,不及整頓,九二一過後的一個禮拜,部分茶農竟冒險上山,只怕秋茶就要老了,冬茶嫩葉長不出來。無力收成的人家則剷光秋茶,將希望寄予來年。固然危險,不應鼓勵,卻顯示出農人急欲自立的殷切心情。地震激起茶農的危機意識,爾後替台茶帶來不同風貌。
 
例如鹿谷疏於管理的茶園,小綠葉蟬(浮塵子)遍佈,吸食茶菁,茶農嘗試將受損蜷曲的茶葉拿來製茶,意外發現茶葉溢有甜蜜熟果味。原來原理類似東方美人茶(膨風茶),小綠葉蟬「著涎」啓動植物的防禦反應,產生香氣物質,吸引小翅蜂及紅蜘蛛,食物鏈機制又提高茶葉的醣醇成分,促使茶農發展出「凍頂貴妃烏龍」。又如魚池鄉大雁村決定以重建為契機,振興紅茶種植,恢復手工採茶,栽下由魚池茶改場研發的「大葉種紅玉紅茶」。
 
九二一至今已屆十六年,災變一度使茶園荒蕪敗落,卻也讓土地休養生息,考慮農法轉型的農人更在復耕過程中順勢採取自然或有機農法。重建的故事還在繼續:
 
浮塵子的咬齧一如地動,農人的韌性一如山茶。


(刊登於《山里日紅》臉書粉專 2015.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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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日紅】古蚊詩

「名賤身且輕,遇炎涼,起愛憎,尖尖小口如鋒刃。叮能痛人,叮能癢人,嬌聲夜擺迷魂陣。好無情,偷精吮血,猶自惺惺。」看得出來中國明朝詞人在描繪的主角是誰嗎?
 
登革熱疫情失控,人人聞蚊色變。對蚊子感到無奈憤恨的,不只當代台灣人,細數中國歷朝文人作品,就有成堆憎蚊、斥蚊、詠蚊、咒蚊等「古蚊詩」,如杭州詩人葉誠《譙蚊詩》:「三伏涼夜好,清風吹滿懷。時方愛露生,鳴鏑一聲來。」形容蚊擊似響箭射來,破壞夏夜難得靜好;文人喜用蚊來諷刺世俗小人,如唐代詩人劉禹錫《怒蚊謠》:「喧騰鼓舞喜昏黑,昧者不分聰明惑。露華滴瀝月上天,利嘴迎人著不得。我軀七尺爾如芒,我孤爾眾能我傷。」
 
北宋詩人范仲淹寫《蚊》,短短二十字,充滿譏諷:「飽似櫻桃重,飢若柳絮輕,但知求旦暮,休要問前程。」表達蚊子柳絮般的身軀在吸足血液後竟然重似櫻桃,終日只想叮人,毫無大志;同樣生於北宋的歐陽修說:「雖微無奈眾,惟小難防毒。」明代詩人陳大成道:「白鳥向炎時,營營應苦飢。進身因暮夜,得志入帘帷。噓吸吾方困,飛揚汝自嬉。西風一朝至,蕭索竟安之。」白鳥指蚊子,陳大成批判蚊子摸黑入局、趁人之危、吸人之血,詛咒只要秋涼就死期將至。
 
唐伯虎則替商人創造了一幅幽默對聯:「門前生意,好似夏日蚊蟲,隊進隊出; 櫃裡銅錢,要像冬天虱子,越捉越多。」浙江名士單鬥南如此《詠蚊》:「性命博膏血,人間爾最愚,噆膚憑利喙,反掌隕微軀。」但打蚊有時候也可能變打臉,清代詩人袁枚就坦誠:「常誤批頰,甚痛,而蚊乃飛去。」
 
白居易、陸游亦寫過驅蚊詩篇。民間傳聞將用過的茶葉曬乾後焚點,與燃燒柚皮同樣具避蚊效果。茶葉的鞣酸為收斂劑,所以也有這樣的說法:把茶水或泡開後的濕茶葉貼敷於患部、或以茶水泡澡,能舒緩蚊蟲叮咬後的不適,及預防蚊蟲叮咬。茶葉浴在中國南方更屬少數民族歷史悠久的保健方法。
 
其實全世界大概三千多種蚊子,台灣一百三十多種,叮人的僅二十多種,其中只有「埃及斑蚊」和「白線斑蚊」這兩種會傳染登革熱防。防治登革熱,需要理解環境及病媒蚊後的積極作為;茶浴液呈鹼性,富含咖啡因、鞣酸、茶鹼、兒茶素、茶多酚、維生素、礦物質等成分,有煮茶習慣的人依然可以試試,鎮定赤日下的肌膚和心情。


(刊登於《山里日紅》臉書粉專 2015.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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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日紅】文字風景



這禮拜最熱門的茶必屬「金萱」。由「就是字」(Justfont)推出的正體中文字型設計「jf 金萱體」專案,至募資平台三天以來,募得資金已破兩千萬,遠遠超過目標一百五十萬,這一百五十萬甚至前八十分鐘就已達標,刷新台灣募資史上最短時間破千萬記錄,也是目前全世界金額最高的字型募資案。如此驚人的成效奠基於 Justfont 從 2010 年創業以來持續用講座、活動、專欄、出版品推廣字體的努力,亦顯示眾人對「MIT 中文字型」匱乏的焦慮,被金萱專案貼近在地的文案給促發。
 
1990 年代,台灣曾是漢字圈相當關鍵的字型設計基地,常用的「細明體」、「標楷體」及獨具特色的「娃娃體」、「華康瘦金體」皆出自島內。但正體中文為地表最龐大的文字系統,一套西歐語系的歐文字型大約五百個字符,一套正體中文動輒超過一萬字。字型設計沒有捷徑,要一筆一劃慢慢來,設計師不只必須構思單字的骨架、血肉;完成單字後,還得考慮與其他單字的協調,按照整體視覺再做細部調整,即使經驗豐富的設計師,一天也只能把十個字做到盡善盡美,這樣的規模和精緻度,使中文字型開發成本居高不下。
 
加上正體中文以台灣人為主要使用者,市場較小,不易得到注資,消費者又普遍缺乏字型版權概念,十多家台灣中文字型設計廠商因此相繼退場,至 2000 年僅存「文鼎」和「華康」,近四五年也不得不另闢途徑,轉向日本。於是,現今我們的流行字型多從日本、中國與香港進口。群眾募資,所以成為 Justfont 籌備資金和傳遞觀念的方法。
 
命名「金萱」,因為金萱為台灣茶改場自烏龍配種培育而成的新品種,呼應 Justfont 本土造字的理想。台灣人喜歡喝茶,密集的茶飲店彷彿路邊奉茶之現代版,金萱體就以「微糖」、「半糖」等元素區分粗細級距的差異,亦計劃繪製茶葉、茶壺等茶文化相關符號,將日常生活融入字體。且金萱體的風格介於明體和黑體之間,泛用性高,恰似金萱種植面積與應用範圍廣泛的好個性。另外「金」字硬朗、「萱」字優雅,混合的特色正是團隊的設計目標。
 
金萱特有的牛奶桂花香氣呢?期待那會是我們對字型美感和字體版權的重視。
 
交換訊息、表達情意、充盈街廓,讓文字是風景。


(刊登於《山里日紅》臉書粉專 2015.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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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日紅】奉茶童子


(圖片來源:https://www.youtube.com/watch?v=9aZEdF1voCs)

機器貓小叮噹(哆啦 A 夢)、原子小金剛、無敵鐵金剛、新世紀福音戰士、天才博士與機器娃娃...日本人對機器人似乎懷抱特殊感情,原來竟來自__的影響。
 
九月《大人的科學》推出「迷你奉茶童子」,按照日本最古老機械設計書《機巧圖繪》的原始圖示,以現代技術、縮小尺寸重現。沒有電力系統、人工智慧,僅運用原始的齒輪結構,就能使奉茶童子從主人身邊出發,將托盤和茶杯端到一定距離以外的客人面前,暫停等候,當客人飲盡,把茶杯放回托盤時,它還會向後轉,返回原地。
 
根據 1730 年出版的《璣訓蒙鑑草》,像奉茶童子這樣的「機關人偶」至少二十七種,動作包括吹箭、寫字、彈三絃琴,甚至有把雞蛋放入籠中變小雞、再變成雞的有趣安排。1796 年出版的《機巧圖繪》則針對人偶內部構造提供更詳細的介紹圖說,首卷即出現四只時鐘,因為時鐘的零件和運作原理,正是機關人偶的技術基礎:
 
1551 年,耶穌會士將「機械鐘」傳入日本,日本匠人開始將其裝置應用於機關人偶,透過發條、彈簧、拉繩、重力、水壓、氣壓等,讓人偶表演特技。昔時缺乏礦物資源,齒輪等組件幾乎全仰賴木材,發條則用鯨鬚編製,成本高,數量少,原只流通於上層社會。至十七世紀,江戶時期社會安定,機關人偶劇在大阪鬧區盛行,成為大眾娛樂,「去大阪沒看機關人偶劇簡直不算是去過大阪!」觀眾每每隨著人偶的一舉一動心醉神迷、鼓掌叫好。
 
機關人偶劇後來被「人形淨琉璃」和「歌舞伎」取代,直到 1960 年代末,日本研究者與工匠循《機巧圖繪》成功重製奉茶童子,被媒體冠以「江戶時代的機器人」,繼而隨博覽會推廣,掀起機關人偶熱潮。不過,為什麼是在這個時候奉茶童子受到如此強烈的關注?
 
專擅日本科技史的學者林宗德認為,跟二戰後渴望和平、反省征戰的氛圍有關。機器貓小叮噹(哆啦 A 夢)、原子小金剛、天才博士與機器娃娃等日本經典漫畫中,機器人與人的關係通常融洽,機器人與人為善,機器人為人著想。但其實 1920 年代前日本許多和機器人相關的作品往往反映軍事擴張:機器人不是己方的殺戮武器,就是敵軍的間諜。
 
同樣的理路放到機關人偶來看,「奉茶童子」作為主人與客人之間的媒介,於 1960 年代再度被提出來,加以放大,不但為日本機器人的技術史覓得脈脈相連的輝煌傳統,也為日本機器人輔佐人類的友好樣貌找到過往證據;檢討人們藉由機器進行擄掠的行為,更替機器人進入高齡照護市場做形象上的準備。
 
從那裡走到這裡,「奉茶童子」細膩精巧的地方不只工藝。


(刊登於《山里日紅》臉書粉專 2015.09.08
http://tinyurl.com/pfckz5a)

【山里日紅】異域台茶



「多少人在追尋那解不開的問題/多少人在深夜裏無奈的嘆息」你看過電影「異域」嗎?劇中情節和插曲「亞細亞的孤兒」呈現出難民的悲涼奮戰,不過如今,這片異地已遍植台灣茶樹,曾經的軍事肅殺氛圍及居民生活品質也隨之變化。
 
「異域」描述國民黨軍 93 師後裔,大多祖籍雲南,國共內戰失利後退至緬甸。1950 年代,聯合國與緬政府施壓,國民黨政府兩次大規模徹軍,將他們安置於桃園龍崗和清境農場,唯約四千人仍駐留原地,成為孤軍。後受泰國軍方安排,屯墾泰緬邊境,慢慢形成近八十座泰北華人村。泰北、緬甸、遼國交界的「金三角地區」過去在英美殖民下栽有大量罌粟,部分泰北華人軍隊為維持部隊生計,自籌軍餉,參與黑市交易及特貨運送。
 
泰國政府因此決定用經濟手段——替代種植——來根絕罌粟,看中台灣高山作物,開啓台泰雙方長期合作,正值台灣經濟起飛,生活水準提高,飲品需求連帶上升,加上茶葉加工後容易保存,沒有生鮮食效的問題,所以 1980 年代泰北陸續引進台灣茶樹,並由台灣進口製茶機器,在規模較大的村落設立公有製茶廠,泰北三大茶區從此確立。根據 2012 年的統計資料,茶樹廣泛分種後,金三角的罌粟種植降低約 95.1%。
 
再往亞洲的西邊望去吧,來到地中海東岸,敘利亞內戰已進入第四年,難民數逾四百萬人,佔全國一半以上人口。日前傳出男童伏屍沙灘照片,我們應該也還沒忘記八月底奧地利警方在棄置卡車內發現數十具屍體,且利比亞外海兩艘民船沈沒,至少兩百人喪生,沒被注意的、警方扣留的、或者根本下落不明的,更不知凡幾。
  
國家政治動盪造成持續惡化的難民處境,是歐盟、乃至全球公民社會眼前最大的人口議題。歐洲國家固然壓力沈重,不過「難民潮」目前其實只佔歐洲總人口數的 0.05%,全球 86% 以上的難民寄住於發展中國家。一如孤軍,他們需要的僅為安身及耕耘之地,他們也有機會替異域帶來勃勃生機。


(刊登於《山里日紅》臉書粉專 2015.09.04
http://tinyurl.com/qymvhtb)

【山里日紅】沒有摔不破的壺

「基督城大廈博物館」(Christchurch Mansion museum)位於英國臨海小鎮,坐落在森林公園邊緣,離溪流僅一兩個街區,河川最後會緩緩注入英吉利海峽。博物館依山傍水,環境優美,這天,安靜的館內卻突然傳出一聲巨響,伴隨陶器破碎的銳音,眾人倒抽一口氣:兩百二十一歲的古董「Delft puzzle jug」摔成大大小小的碎片,闖禍的男孩只有四五歲,嚇得當場大哭起來。
 
「puzzle jug」一般譯為:神秘壺、謎壺、益智壺、拼圖壺。最早可追溯至 1650 年,荷蘭東印度公司將大批中國青花瓷引入歐洲,掀起收藏潮流,各地想方設法以陶仿瓷,Delft puzzle jug 尤其受中國青花瓷影響——秀頎的瓶頸、飽滿的瓶身、鏤空的上緣、流線的握柄、馥麗的紋飾及別緻的導管——深受皇室青睞,逐漸風靡於十七、十八世紀的歐洲大陸。據說十九世紀期間,甚至轉變為平民酒吧的熱門遊戲:壺中裝入飲品,玩家需用手指塞住瓶頸孔洞,如果遺漏或猜錯出口,抬瓶時飲料就會灑在身上。
 
基督城大廈博物館內,拼圖壺真的變成拼圖了。一年後,博物館發出「通緝令」,尋找去年夏天打破它的男童,並非為了求償,卻是想要告訴他,有賴修復師的精細手工:「如今,古董壺一切安好」,館方邀請他和他的家人再度造訪。
 
瓶子細看可能猶有痕跡,但他們希望自責的傷疤不會銘刻在男孩心上。
 
果然是危機時刻展現人性的益智壺啊。
 
沒有摔不破的茶壺,只有等待著、始終等待著要被修復的課題。


(刊登於《山里日紅》臉書粉專 2015.08.25
http://tinyurl.com/ozsokbc)

【聯合報】囉唆扁桃腺

  童年感冒,屢屢因扁桃腺發炎而起。發燒休息,將頭臥入清涼硬挺的米色冰枕後,經常作相同情境的夢:挑高兩三層樓、全無物件、猶如紙盒的空間內,我還在適應昏暗光線,左右牆壁卻突然向內推,依著它們的逼緊,我發現壁面佈滿細刺,牆壁集中到尖刺即將抵住我時就會暫停,然後後退,但倒行至足夠讓人放心的程度又開始繼續收攏,反覆不休。
 
  長大後扁桃腺不再發炎,忘了那個房間,以為離開。直到最近參加一個與脈輪有關的工作坊,「脈輪」的概念源自印度,和中國穴道一樣是能量傳遞的中樞,人體有七個主脈輪,帶領者提及「喉輪」連結「心輪」與「眉心輪」,對應的身體部位分別是頸項、胸部和頭部,所以,如果喉嚨頻頻出現狀況,例如久咳不癒、甲狀腺亢進等,除了生理調整、症狀排除外,也可以用脈輪的概念,檢視自己在「應該」(頭)和「想要」(心)之間是不是出現矛盾或對抗。
 
  我立刻想起我幼弱的扁桃腺,推測那時大概開始接受成人制定的規矩,但心仍野,詞彙不多,所以當意願在感性與理智間來回擺盪卻又無法透露,就只剩扁桃腺自告奮勇、挺身而出:「好啦,我來替你說啦。什麼,別人聽不懂?那你不也多放了幾天假?而且你不覺得媽媽的樣子特別溫柔?她替你端來柳橙汁,那酸酸涼涼的液體經過我,感覺還不賴喔,媽媽用手背輕觸你的額頭,她的手好小,一臉你是易碎品的樣子,你不也感覺到...愛?嘿嘿,我只不過稍稍發功而已呢,喂,你該不會忘恩負義想把我割掉吧,喂——」哎呀,真是貼心又囉唆的扁桃腺。

  幾週後同一活動,在以靜心冥想方式連結「心輪」之際,意識中浮現一本作業簿。第一頁和最後一頁相連,第二頁和倒數第二頁相連,依此類推直到簿本中央,訂書針或棉線分開它們,也牽繫它們。我捏住鉛筆在方正的綠色線框內一筆一劃寫上當日習字。握得太緊了,右手中指的第一處關節漸漸長出繭來,終生不退;握得太緊了,掌心不斷涔滲汗水,每挪移一行,就模糊掉先前企圖矯正的的宣言,連紙都皺了。橡皮擦讓烏黑益發漫散,甚至擦破簿子,想要重新開始的念頭過分熱烈,我撕去這一頁,連同後頭潔白嶄新的某一頁也跟著掉落。一頁一頁,我的全部努力最後成就一本搖搖欲墜、充滿瘀青、疤痕與焦慮的本子。我明明是那麼想要把它做好,反而因此永遠完成不了。
   
  站在三十,向前望、向後望、望了很久很久才看見,此生有限,彼岸無窮,一本薄簿,由多張紙頁合訂,致力於往空白創造,刻意忽略簿本大小、頁面格式、紙張纖維都早已經過創造,致力於往空白創造,但更多時候,對格線、擦拭、污穢的索求或拋卻,原來是我更致力的事。


(刊登於《聯合報》繽紛版 2015.10.08
http://udn.com/news/story/7044/1235340)

【聯合報】寰海探奇

  爸媽藏書豐富,其中一類是百科全書般的豪華精裝本,1980 年代,網路還沒時興前,流行大部頭工具書,因此我算是跟「二十一世紀全紀錄」、「大自然一千個為什麼」、「新世紀圖解百科大全」這類氣勢磅礡的書一起長大。童年時期最喜歡的一本叫《寰海探奇》,裡邊有各式各樣的光怪陸離,大至金字塔、世界末日、廣島核爆、納粹寶藏,小至飛賊、雪男、精靈、旅鼠,出版於 1978 年前後,扉頁開宗明義:「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奇人奇物奇事奇情」。

  編輯群也算奇人,往往文章刊頭還在描述植物有感有情,後面就是連篇「爬滿整棟房子蓋住所有家具的怪松茸」、「噴出毒液將人體融化的斜惡小花」、「沙漠中的行動吸血藤」等伊藤潤二情節,稱新聞龍捲風之紙本老祖宗不為過。但我真的超愛看,凡離奇失蹤、靈魂出竅、殺人事件那幾頁都會被我翻黑,每每讀到故事以「至今仍然無法找到原因」、「沒有人知道」、「只留下一串不解之謎」作結,我就久久不能自己:到底為什麼呢?到底去了哪裡?

  我今天也不知道自己去了哪裡,只曉得回家後手裡提著一袋二手書,其中一本就是《寰海探奇》!果然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隨手一翻又樂不可支:「格羅斯小姐和外星人通話二十年,外星人給地球人的忠告:『要愛!不要戰爭!』」(你確定那位外星人不是約翰藍儂嗎?)「全世界最長的地名翻成中文是:『這座山就是地球的環航者塔馬提對他的情人吹笛子的地方』。」(什麼笛子這麼值得紀錄)「人體內竟然有島嶼存在?別緊張,人體的島嶼就是『胰島』。」(編編你,這樣真的可以嗎?)

  但《寰海探奇》的內容也不全然那麼怪,比方形容蝸牛,作者溫馨寫道:「蝸牛的笨重和醜陋,一直是孩童以來的印象。然而,這種軟體動物不僅僅在花園中生存著,牠可以在山之巔,水之湄,乾燥的沙漠,或潮溼的森林中,享受牠自己的生命旅程。」又比方介紹蜘蛛,《寰海探奇》以此開頭:蜘蛛學名“Arachnida”出自善於紡織的少女“Arachne”,她因為手藝太好觸怒雅典娜,雅典娜就把她變成蜘蛛......

  好吧,我錯了,它就是那麼怪。在回顧眾多奇事、人類第一次、神秘古文明後,這類厚重大書的終章往往是「未來的世界」,引頸盼望的 1980 年代,你會看見我們已經普及了他們所頌揚的電腦打字印刷、鐳射手術,也會看見我們其實依然跟他們一樣,好奇著時空隧道,渴望著永保青春。

  其實世上真有穿越和不老呢,當我又攤開了二手書。


(刊登於《聯合報》繽紛版 2015.09.10
http://udn.com/news/story/7044/1176888)

【聯合報】我想要有個家

  顧伯伯永遠一身灰色汗衫配藍色束口運動褲。灰色汗衫貼身,俐落的扎進運動褲裡。從六月到八月,他都像老夫子那樣穿一模一樣的衣服,以至於當我看見他的灰色汗衫外出現藍色外套,第一個念頭:「哎呀,夏天真的過去了。」顧伯伯是社區的卡拉 OK 管理員,每天中午十二點半,從我家門口經過,挺著鼓鼓的肚子,像古代大官,朝活動中心邁進。下午五點,搖搖擺擺返回,日復一日,即使活動中心不常傳出旋律。

  夏伯伯是顧伯伯在軍中的同袍。十幾年前回廣西探親,認識個頭嬌小、聲音甜美、反應機敏的阿麗,把她娶來台灣。隔年,兒子出生,托給廣西的阿公阿媽帶。從此,阿麗每年都回中國一兩星期,她說,每次分離,兒子總哭到呼天喊地。她從不提自己,但我知道,阿麗也很傷心,我看過她和兒子相處的親暱。夏伯伯在我入住後一個月,身體不適入院急救,阿麗連忙喚兒子來台。小孩抵達當晚,之前不管多熱都從不開冷氣的鄰居,整夜傳出排水轟轟聲。

  夏伯伯終究不敵病魔。兒子離開台灣前,阿麗買蛇板給他。那次相聚的最後一個傍晚,小孩踏上蛇板在巷內滑行,阿麗於巷口守候,孩子小心翼翼的遠離,又笑臉盈盈的靠近。彎彎曲曲、忽遠忽近,也似這對母子十數年來的現實距離。不同的是,蛇板很快就上手,分別這件事,卻沒有因為多次練習而變得容易。為了掙錢,讓小孩和爸媽過更好的日子,阿麗到台灣後即擔任看護,一天工作十二小時,陪伴高齡八十七歲、需要洗腎、罹患躁鬱症的老太太。老太太心情不好會胡亂罵人,老太太淺眠,醒了就不準看護睡──阿麗用講誇張笑話的方式陳述這些。

  一天下午,顧伯伯突然從窗外大喊:「隔壁太太唱歌啊,她等你好久啦,來唱歌啊。」我連聲道好,直奔活動中心,路上就聽見女人花:「緣分不停留,像春風來又走,女人如花,花似夢,」。歌本落在五字部,阿麗一定看到熟悉的歌了,一臉專注,手指滑過某句歌名,很快拎起遙控器按下歌號。前奏響,她捏緊麥克風:「我想要有個家,一個不需要華麗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時候,我會想到它。誰不會想要家,可是就有人沒有它,臉上流著眼淚,只能自己輕輕擦。我好羨慕他,受傷後可以回家,而我只能孤單的,孤單的尋找我的家。」

  如果這首歌是從電視或 Youtube 聽到,我不會留意。阿麗跟我一樣有時破音有時搶拍,歌喉普通。可是,這就是阿麗的歌啊。當她紓緩不了的的無奈和渴望,那麼真實懇切的自歌裡釋放,力道太巨大了。我吶吶的說「好聽」,可能更想說,我懂。這個下午,顧伯伯的卡拉 OK 難得熱鬧,傳出移動的女人的心。


(刊登於《聯合報》繽紛版 2015.08.27
http://udn.com/news/story/7046/1147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