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身體似沃土

　　如果我們聽說某對伴侶心靈契合但房事不順，可能嗯嗯喔喔就過去了，但當我們聽說某對伴侶身體契合但心靈無法交流，可能會「蛤」很大聲，追求心靈排斥肉慾的精神戀愛有柏拉圖代言，追求肉慾而排斥心靈卻很不可思議。最近為了文案工作，每天晨起和睡前都在浴室研究保養品，瓶瓶罐罐，看起來很是那麼一回事，想上網炫耀，但下一念頭是：在浴室用保養品有什麼好炫耀？倒是經常聽見有人把浴室改為暗房，好像比較酷。但為什麼洗照片會比洗臉酷？是空間用途的關係嗎？

　　用腦賺錢，擁作家美名，但如果用身體賺錢，就變成難以光明正大說出口的事。前幾天看見一篇報導，受訪者曾任職酒家，表示自己喜歡性愛，同時透露原住民身分，她或記者將兩者連結，該篇文章的留言處遂一片罵聲，說她丟了原住民的臉。她將自己的選擇與族群連結確實不妥，但喜歡性愛為什麼丟臉？更進一步來說，女性喜歡性愛，為什麼丟臉？如果她說她喜歡閱讀，又說原住民都喜歡閱讀，可能聽來突兀，卻絕不會引起波瀾。我們時時刻刻跟身體在一起，卻還是這麼貶低它，這麼賤斥慾望，這麼恐性，尤其害怕女人的性。

　　身體其實跟心靈一樣富饒，雖有形有界，但其中許多細節，如孔洞、紋路、肌理、疤痕、硬繭、經脈、光澤，如骨頭的凹陷與突起，如肉的彈性和皺摺，如溫度、濕度和氣味……每一項每一天都在改變，身體似沃土流奶與蜜，並不貧瘠。探索這些著迷於這些，怎麼不比心靈高級，何況身心又不真的這麼二元。

　　曾經身體於我就可憐得只是盛裝靈魂的容器，我以為逃離它成為我的焦點的唯一方法，就是與它角力，修飾它的歧異，淡化它的需求，嘗試移除它的軟弱。直到慷慨地愛，直到懂得不必毫無瑕疵也能被愛，直到發現，情感作用於那些陷落、那處畸零、那只犄角上，直到不再為「青春」所限，從而明瞭照顧永遠得從認識出發：如何在破碎裡植滿蒼鬱？如何刷亮犄角，讓它穿刺你我的習以為常？塌陷一定要補嗎？還是我來灌溉它為一座晨間即將升霧的湖。

　　憶起媽媽的梳妝台，總有瓶瓶罐罐，幼時的我對它們充滿好奇，每在放學後、媽媽未返家前，潛入那因化妝品或香水而聞來特別芳香氤潤的父母臥室，拎出精緻器身一一細看，悄悄沾滴，輕輕敷上，想像那些草本名稱正在揮發。現在有機會寫天然護膚品的文案：今天用燕麥潔面乳吧，然後蜂蜜面膜，精華油的話來試試這個？乳霜有綠茶的氣味耶，最後是我最愛的玫瑰眼霜……

　　走進一畝花園，接著自己也臥為一方，它睡成深夜了。它長出白晝了。


（刊登於《聯合報》繽紛版 2015.08.13
http://udn.com/news/story/7044/11177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