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23日 星期日

【聯合報】認同的線索

  夏末秋初的每個晚上,大一新生跟隨學長姊唱跳阿美族歌舞「宜灣」,眾人圍成大圓,雙手打開,以左手上右手下的方式,互相串連。前方領唱,後方答唱,一節一節前進,滿身大汗,感官躍動。夜更深以後,學長姊拿出吉他,拎起啤酒,隨興彈唱,滿天星星...我肄業於東華大學「原住民族學院」,系上半數原住民生。

  沿著台九線與台十一線,往山海裡去,向部落學習。原住民族學院安放了我青春期嚴重的憂鬱傾向,但並非治療──把負面情緒或癖性看作必須隱蔽及剷除的病症──也並非藉由正向等針對個人的呼籲為途徑,而是透過社會學和文化人類學的知識與方法,鼓勵我們「挖深一點」、「更深一點」,掀揭遮羞布,套進別人的鞋子,直視不同階級、族群、性別的處境,檢討結構,質疑每個必然。沒有「本來就是這樣」的怠惰與傲慢,只有「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好奇與編織;沒有中立客觀的矯飾和標榜,只有彼此立場的釐清和闡述。

  這開啟我後來創作的所有出入口,形成分析社會現象時具支點但富彈性的眼鏡。但在族群文化上,我曾經溢滿慌張,即使部落的阿媽給予阿美族名字,同學們團購傳統服,我仍然不覺得那串柔滑口音和那身明亮服裝屬於我,我的傳統歌謠呢?直至來到台南,參與陣頭攝影、廟宇紀錄、村落故事的採集...台南人總說這個庄頭三百年前如何如何,這棟建築從清朝到現在囉,這份甜點三代傳承,連隔壁阿媽的理髮廳都有六十年歷史。

  兩年前,安平海頭社廣濟宮的廟埕「南吼音樂節」暖身場開唱。前一個小時的表演者為米莎,頭份客家人,已於安平居住十年,戴著寬邊草帽,黝黑高瘦。她改編恆春調,吉他伴奏中,道出自己對安平的瞭解與體會:安平是冷冷海底的大鯨魚,浮出海面換氣,變成鯤鯓;夜晚降臨,安平像海上的星,吸引荷蘭人、中國移民靠岸;安平是港邊一艘少年船,當男人出海,安平的陸地是女人的田。

  後一個小時是由台語歌王謝銘祐領軍的「麵包車樂團」,團員們長期駕駛麵包車,到廟口、公園、安養院等長者聚集處,唱歌給中老年人聽,因為知道台灣的流行音樂總以年輕人為市場標的。麵包車的台灣民謠揉合不同元素,例如「思想起」加入邦查的豐收歌,或在「黃昏的故鄉」裡來一句「喂,風兒吹動我的船帆」,渲染力強大,像米莎口中的少年船,用年輕旋律唱活舊日回憶,也提醒了我,我的傳統。我還在尋找自己的認同氣勢,台南這塊土地給我異於東部的線索。


(刊登於《聯合報》繽紛版 2015.07.16
http://tinyurl.com/q33jzv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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