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12日 星期日

【聯合報】我是路邊的石頭

  「詠恩與台玖線樂團」成軍六年,團員皆為布農族和排灣族的原住民,多是我的大學同學或學弟,我們畢業於東華大學原住民民族學院。前幾天,樂團來台南表演,我跑去捧場,聽見一首歌〈我愛你怎麼說〉,學弟Kui介紹他的作品時,說原住民不會直接講我愛你、我喜歡你,那樣太low了不容易成功,所以要比喻,例如:「妳的身材很像河裡的苦花。」(你確定這不是在罵人嗎?)或「我像路邊的石頭被妳忽略。」

  私下閒聊,同學Ljavuras補充道,排灣族有一首古調,歌詞內容大致如下:「我是路邊的一顆石頭,妳踏著美麗的腳步經過。妳的頭髮如甲蟲的殼一般晶亮,妳的眼是溪水的溫柔潺流。但妳看不見我的傾慕,因為我只是路邊的一顆石頭。」提及排灣族的詩意,Kui說自己另有一首創作,其中一句:「若我的抒情有個窗口,但願在妳耳邊甦醒。」

  好美,幾乎可以看見微微透光的簾布翻飛、一角掀開。這亦引我憶起前陣子購入一支耳挖,盛裝的長紙盒內兩列標語,一是「技術可靠,一可當十」,其霸氣讓人想到葉問一個打十個,另一是「最好消失,堅固耐用」。最好消失?這是對耳屎的喊話嗎?後來才在慣用台語的長輩解釋下知道,「消失」是「消息」。但這標語也並非宣告此耳挖的生產為最好消息,而是耳挖的台語就念作「消息」。

  長輩微笑側頭:「可能因為耳朵的動靜,像有人給你捎來消息吧。」台語的優雅,連如此私己的動作,都可以讀成一個用身體傳Line的概念,一份未讀的思念。

  含蓄務實的客家人其實也有這樣的浪漫,他們唱:「摘茶要摘兩三皮,三日沒摘老了哩;三日沒看情哥面,一身骨節痠了哩。」以四縣腔柔柔傾訴,採茶要摘中央最嫩的兩三片,三天不採,茶就老了;一如三天沒有看見情人的臉,就渾身不對勁,骨頭關節都疼了。

  簡單翻譯就是:「我好想你。」但早年民風保守,遑論傳統客家社會,禮教嚴密,露骨的話萬般不能說,遂化為「老山歌」的樸拙旋律、雙關意境。「茶樹打子叮噹叮,茶樹底下好交情;萬一有人來相問,兩人假作拈茶仁。」敘述初交往的情侶相約茶樹下,害羞膽怯,約定一旦有人經過,就立刻假裝採茶葉。那,如果真的是一起採茶呢?當然也有祝福的歌曲:「摘茶愛摘嫩茶心,皮皮摘來鬥上斤;有情阿哥共下摘,兩人緊摘情緊深。」老山歌替勞動男女模糊了工作與休閒的界限,從嚴肅繁瑣的日常重複中,另闢一條情感自由、茶香滿溢的綠蔭小徑。


(刊登於《聯合報》繽紛版 2015.07.02
http://udn.com/news/story/7044/1028845)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