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7日 星期四

【印刻文學】數魚歌

  鄉村其實不安靜,只是它的熱鬧與城市不同。

  清晨,公雞啼叫,然後整個白天「咻咻咻」「嘎嘎嘎」「啾啾啾」「雞狗怪雞狗怪」──鳥鳴像口哨像直笛像和平的短箭。下午,風穿梭樹林,偶爾狗吠、機車騎士催油門、腳踏車鏈帶摩擦…午休過後,里民活動中心的方向,傳來模糊的卡拉 OK 伴唱。五點,南邊的街道一陣規律運球,貌似高中生的男孩每天都這個時候出發。下過雨的傍晚,不遠的窪地,青蛙「嘓嘓嘓」競相求偶。

  夜裡,空氣涼涼,漂浮草的氣息,紡織娘唧唧唧唧自黑暗中織出柔軟彈性的網。從樹林深處散落的各異語言,緩緩包圍人們開始亮燈的屋舍。想起小時候,阿公的房子緊鄰稻田,蟬鳴旺盛,如星星閃爍,在溽暑的眠夢時揚時歇,是不曾抵達也沒有目的地的後搖旋律。也想起曾經居住的台北老公寓,只有清晨五六點有鳥造訪,家裡的虎斑貓總緊盯窗外,發出「格格格」的威脅,直到太陽升起,蟲鳥四散,一片靜寂,我打開音響,讓歌曲充滿。如果以雞啼以鳥叫以蟬鳴,城市比鄉村安靜;如果以生產而不以消費,鄉村比城市熱鬧。

  一九七○年代以前,每逢魚季,這偎海小村就傳出一首又一首「數魚歌」。台灣西部沿岸的虱目魚苗、鱸魚苗、烏魚苗、野生鰻魚苗,曾像媽祖按不同節氣送給漁民的禮物。諺語「小雪小到,大雪大到,冬至過十天,烏魚就無了」透露小雪與大雪之間,烏魚群洄游,同「黑金」般,漁民的年終獎金。各海線聚落約定俗成「地盤」,外人不得逾越。野生魚苗得來不易,非常珍貴,所以彼時魚苗的交易單位為「單尾」,求精確計算,台江地區發展「數魚歌」,台語稱「作魚栽」,甚至雇請專門的「數魚工」。

  都說「魚栽」、「魚栽」(台語),魚怎麼知道呢?只有人曉得。依歌曲吟頌的方式累加魚數,大聲唱出,全為取信買賣雙方。數魚歌的旋律和節奏不盡相同,不需師承,從工作裡自然習得,揉合廟會鼓陣或歌仔戲曲等生活元素。一九七○年代,港務局徵收魚塭,在小村南側建造商港,拉出長長堤岸,地形改變,魚苗銳減。此後二十年,台灣學者成功研發人工繁殖魚苗。「一欠二、一加二、二加一、三抵來、三加二、四抵來、五欠一…」數魚歌樸實而隨性的曲調,就佚散於鹹鹹的海風中。

  鄉村其實不安靜,你細細聽,蒼老的耳朵、空白的聲音。


(刊登於《印刻文學生活誌》no.141 May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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