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7日 星期四

【聯合報】身後是山

  每一次沖開陳家賞大哥以自然農法栽培的烏龍,都會想起他一臉陶醉的稱這清香是阿里山的空氣。我笑他詩意,他振振有詞:「真的啦,山上茶園的空氣就是這個味道!」

  我問他,種茶製茶三十年,什麼時候最有成就感、最快樂?一點點答非所問卻深深擊在我的心上──這古意的茶農笑出眼角的魚尾紋,語氣篤定:「我沒有對不起阿里山。」

  在另一個更早的記憶片段中,每天下午,媽媽倚著鋼亮的流理台沏一壺烏龍,伴隨縷縷水霧,將清透溫熱的茶湯倒進爸爸的馬克杯,用手圈起杯身,喚我來,要我拿給書房的爸爸。從廚房往書房的路上,我總愛偷喝一口。跟孩童的甜膩飲料相比,茶,實在沒什麼滋味,爸爸為何獨鍾?不懂。儘管如此,每日每日,我還是私自從爸爸的馬克杯內掠走平淡的茶面。

  這樣的作法,現在想來,是在增添自己對家的依附程度吧。像貓環繞人的雙腿好在對方身上增添自己的氣味那樣。

  高中以前,沒有特別喜歡過茶,應該說,無所謂喜不喜歡,它就是生命中不可能消逝的背景──以敦實的馬克杯,澄黃的水色,遙遠的草香,祕密的酌,更祕密的吻構成。高中以後,咖啡店打工培養喝咖啡的習慣,一天少則一杯多則似水,不喝即焦慮頭痛,似不願割捨的戀情,至今十多年,再不感覺茶的必要。直到這個農曆年突然想起爸爸往年返鄉鹿谷的情景,突然意識到,工作後長久居住城市的他或許正是透過產自故鄉的凍頂烏龍,焙著、蒸著也吞著他的鄉愁。

  去年,有一個茶屋茶館的採訪工作,台中、南投、嘉義、高雄、台南四處跑。聽愛茶的人講茶,茶香散溢之際,昔時爸爸接下馬克杯後的招牌瞇瞇眼笑容也就在回憶的迷霧裡多一分清晰。然後,我開始固定喝茶。讓我和身邊朋友驚訝的是,我竟然也順其自然、不頭痛不焦慮的自此戒掉十幾年咖啡癮。

  離開迷人的直探南美與非洲的望遠鏡片,回頭再看那不可能消逝但的確漸漸改變的背景,再走一趟廚房與書房、再牽爸媽的手。回頭,只見身後是山──台灣擁有最適合茶樹生長的風土。


(刊登於《聯合報》繽紛版 2015.04.09
http://udn.com/news/story/7044/824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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