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15日 星期四

【聯合報】我想要有個家

  顧伯伯永遠一身灰色汗衫配藍色束口運動褲。灰色汗衫貼身,俐落的扎進運動褲裡。從六月到八月,他都像老夫子那樣穿一模一樣的衣服,以至於當我看見他的灰色汗衫外出現藍色外套,第一個念頭:「哎呀,夏天真的過去了。」顧伯伯是社區的卡拉 OK 管理員,每天中午十二點半,從我家門口經過,挺著鼓鼓的肚子,像古代大官,朝活動中心邁進。下午五點,搖搖擺擺返回,日復一日,即使活動中心不常傳出旋律。

  夏伯伯是顧伯伯在軍中的同袍。十幾年前回廣西探親,認識個頭嬌小、聲音甜美、反應機敏的阿麗,把她娶來台灣。隔年,兒子出生,托給廣西的阿公阿媽帶。從此,阿麗每年都回中國一兩星期,她說,每次分離,兒子總哭到呼天喊地。她從不提自己,但我知道,阿麗也很傷心,我看過她和兒子相處的親暱。夏伯伯在我入住後一個月,身體不適入院急救,阿麗連忙喚兒子來台。小孩抵達當晚,之前不管多熱都從不開冷氣的鄰居,整夜傳出排水轟轟聲。

  夏伯伯終究不敵病魔。兒子離開台灣前,阿麗買蛇板給他。那次相聚的最後一個傍晚,小孩踏上蛇板在巷內滑行,阿麗於巷口守候,孩子小心翼翼的遠離,又笑臉盈盈的靠近。彎彎曲曲、忽遠忽近,也似這對母子十數年來的現實距離。不同的是,蛇板很快就上手,分別這件事,卻沒有因為多次練習而變得容易。為了掙錢,讓小孩和爸媽過更好的日子,阿麗到台灣後即擔任看護,一天工作十二小時,陪伴高齡八十七歲、需要洗腎、罹患躁鬱症的老太太。老太太心情不好會胡亂罵人,老太太淺眠,醒了就不準看護睡──阿麗用講誇張笑話的方式陳述這些。

  一天下午,顧伯伯突然從窗外大喊:「隔壁太太唱歌啊,她等你好久啦,來唱歌啊。」我連聲道好,直奔活動中心,路上就聽見女人花:「緣分不停留,像春風來又走,女人如花,花似夢,」。歌本落在五字部,阿麗一定看到熟悉的歌了,一臉專注,手指滑過某句歌名,很快拎起遙控器按下歌號。前奏響,她捏緊麥克風:「我想要有個家,一個不需要華麗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時候,我會想到它。誰不會想要家,可是就有人沒有它,臉上流著眼淚,只能自己輕輕擦。我好羨慕他,受傷後可以回家,而我只能孤單的,孤單的尋找我的家。」

  如果這首歌是從電視或 Youtube 聽到,我不會留意。阿麗跟我一樣有時破音有時搶拍,歌喉普通。可是,這就是阿麗的歌啊。當她紓緩不了的的無奈和渴望,那麼真實懇切的自歌裡釋放,力道太巨大了。我吶吶的說「好聽」,可能更想說,我懂。這個下午,顧伯伯的卡拉 OK 難得熱鬧,傳出移動的女人的心。


(刊登於《聯合報》繽紛版 2015.08.27
http://udn.com/news/story/7046/1147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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